我们这块神奇土地的最大奇迹,是在经历百余年暴风雨般的现代化运动之后,国人对于来自西方的现代文明的种种事物,观感似乎越来越差;而被冷落了百年的国粹,则声誉鹊起,在一些最激烈的复兴国粹者的强烈主张下,又部分地回归于现实。那么,它们将只是昙花一现,还是将长久陪伴我们?
经济
“经济”一词,在我们历史上早已有之,只是其意义截然不同。贾宝玉经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就是:他才不在意什么“仕途经济”!此处的经济,实际上指功名利禄。至于现代意义上的经济,在古代则分属几个词,如“货殖”、“治产”之类。
经济乃衣食住行所赖,于公于私都须臾不可离。只是,如现代人所系统地考虑的经济思想、经济制度、经济部门、经济政策、经济状况等等,古人何曾有过清晰的概念?而且,中国自古就是一个充分原子化的农耕社会,难得有什么“社会经济”的意识;古代的经济生活几乎还停留在原始状态。
与这种原始状态相对照,现代经济复杂到什么程度,就不必说了。既然如此,国学家们又到哪个经典秘籍中去发掘经济灵感呢?
当今时代,尽管经济的高度繁荣超过以往任何人的想象,但依然不免问题成堆,主管人士忧心忡忡。如果哪位国学高人从古书中找出了治国秘方,岂非苍生之幸?国家发改委肯定要立即请其去当国事高参了!
国学家们真还不是等闲之辈,居然真有重大发现:医治现代经济之病,至少有两副古方可用,曰井田制;曰重农抑商。不谙国粹的现代人,不妨欣赏一番古方的妙处,顺便也可以揣摩一下国学家们的奇特思路。
井田制 井田制一词首出于《孟子》,据说指风行于远古时代的一种美妙无比的土地制度:一村社之内的土地等分为9份,中间一份为公田,其余为私田;各人自耕其私田,然后共同耕种公田。
如此公私兼顾,井然有序,岂不绝妙!
这种设想似乎简单合理,在纸上画出来尤其美妙无比。只是,今日之田野形态万千,不知如何去等分为9份?联产承包已近40年,农民们早已各安其业,也不知是否愿意听从国学家的建议,搬到井田上去?这些,恐怕无人能回答。这就不免让人生疑:所谓井田制,恐怕是孟老夫子在耍弄世人吧。
可别以为,受过现代教育的学人不至于当真。我就亲眼看到一位出身理科的老学者,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份研究被告,不知呈递到了哪个部门,非常认真地要求实行井田制,而且设计了种种实施细节,一点不像在开玩笑。至于有关部门是否首肯进行试验,则不得而知。
重农抑商 与井田制不同,重农抑商完全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远古理想,而是一项非常实际的经济政策,实实在在地实行了数千年,并没有什么理想化的成分。今天之所以被人重新拾起,无疑与对现代商业社会的愈来愈明显的不满、质疑与敌视有关。
商业社会当然毛病多多,市场不规范的商业社会尤其如此。今天商业中的种种不端行为:欺行霸市、弄虚作假、伪劣假冒等等,消费者愤懑久矣。对商人的恶评,则自古有之,可以“无商不奸”一词为证。
即使不存在上述商业弊端,一般人对商人似乎也深怀成见,以为这些人不创造财富,却得利甚多,穿金戴银,招摇过市,刺人耳目。普遍认为,当今社会贫富悬殊,商业的畸形发展实为首恶。既然对商业的负面看法几乎成了社会共识,那么,搬出历代遵行的重农抑商,岂不顺乎民意?
然而,恐怕不会有任何稍具现代理念的人,会认同这种毫无现实性的复古主张。商业恰恰是现代社会的灵魂,舍此不要谈什么现代化。今天所要做的是规范市场,而不是抑制商业。
至于农业,在规范的市场环境下,它自然会有一个恰当的位置,不存在重与不重的问题。而且可以肯定,农业将成为一个占比越来越小、从业者越来越少的经济部门,无论国学家们对此如何义愤填膺。
可见,至少就上述两项建议而言,对国粹中的经济思想可真不敢恭维。
政治
在古人的观念中,政治实际上等同于牧民——一个颇为刺人的字眼。其实,大可不必介意,不要以为受了多大侮辱;即使在今天,你我也不过是“被牧之民”而已;况且,羊群从牧人那里能得到的那种由衷的眷顾,你曾体验过吗?
一个自孔夫子时代以来就将“治国安邦”看得无比重要的国家,政治之发达是毫无疑问的。实际上,历代读书人所读、所思、所写,无不多少涉及政治。“诗圣”杜甫的作品,也是三句不离政治,什么《三吏》、《三别》,哪首不与政治有关?
尽管如此,现代人所理解的政治制度、政治议题、政治哲学、政治运作等等,古人是没有的,甚至毫不沾边。那么,国学家们又如何到国粹中去发掘政治智慧,以贡献于当代呢?
国学家可谓独具慧眼,居然有所进呈,或许胜似贾谊的《治安策》之类;其所主张,曰以德治国;曰三纲五常。这些东西,人们都耳熟能详,但究竟如何能用于现代政治,倒是新鲜问题,是国学之外的人亦愿闻其详的。
以德治国 这是历代君王与士人的共同主张;如果某人持相反的主张,那倒会骇人听闻。实际上,现代领袖也是如此主张的,江泽民更直言应如是。“以德治国”包含了很可贵的智慧:如果任何事情一断于法,未必真能牧民;而且民也会要求以法治上,岂不使社会更加失序?唯有让民有礼义廉耻之心,才能自然海晏河清。
原则上,以德治国包含两个要素:教化与垂范。前者意味着官员教导小民进德向善、中规中矩;后者意味着官员自己养德养廉,以身作则。
历代士人,十载寒窗,求取功名,几个不图富贵?要洁身自好,何其难哉!因此,以身作则者自然不多,以德治国就成了单行道:仅教化小民而已。
如果将以德治国移用于今天,自然面对同样的问题:重在教化还是垂范?结果多半也和古代一样:教化有之,垂范多半就谈不上了。而且,由于现代资讯手段空前发达,反差更加强烈。人们听得最多的故事就是:官员在讲台上慷慨激昂,谆谆教导下面廉洁奉公,报告还没完,报告人就被纪委的人带去双规了。
排斥现代法治而鼓吹以德治国,至少目前看不出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
三纲五常 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及“仁义礼智信”这类东西,奉行了几千年,今天听来实在很不对味。为何还有人拿出来推荐给当代,并不难为情,我实在难以想象。
但如果我不是生活在21世纪,而是生活在200年之前,多半会觉得这一套东西很好。试想,如果在人与人之间规定了严格的主从关系,人人谨遵不逾,社会秩序井然,岂不天下太平,其乐融融!那些强烈主张以三纲五常规范社会、以致太平的人,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当然,今天的纲不再是君、父、夫,或许应换成领袖、党、国家。这一想法确实不错,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疏忽:被“纲”管着的那一方未必愉快。
在古代,人们也许还能以服从为乐;但在今天,就再别指望这种事情了。为“纲”是可以的,以他人为“纲”就有问题。这样一来,试图在21世纪推行这一套的人,可能会十分失望。
看来,国粹中的政治智慧,在现代社会很难派上用场。
文化
与经济、政治比较,文化更具有连续性,更不容易发生跳崖式的断裂。这不能不使人们对于在文化上继承国粹具有更大的信心。国粹或者国学,不就是一种文化吗?既然古人能用,难道今人就不能用?这种逻辑,简单而有力,似乎很难辩驳。
但究竟哪些能用,怎么用法,具体说来也不容易。当然,国学家们自有高见,他们主张最力者,曰经学;曰词赋。这些东西,无论你修养如何、喜欢与否,大概知道它们是历代文人的至爱,而且也是古人用以证明自己学识、才具的必备之物。只是,对于今人来说实在是久违了,还能为人们所接纳吗?这就要看国学家们如何推销了。
经学 对于何谓经学,古人当然自有其理解。至于今天的国学家如何界定经学,我实在未闻其详,不敢妄断。此处姑且依我自己的理解解释如下:经学乃是儒家经典及其诠释。
今天热衷于普及经学的国学家,在大力推动尊孔读经时,做得很多的一项工作,就是教少儿读《三字经》,似乎将《三字经》也算入经学了。虽然不敢苟同,但也无意品评,这毕竟无伤大雅。
但还是有些事情终究绕不过去,最主要的是,你如何将经学的思想与现代文明价值观协调起来呢?如果两者大同小异,则无大碍;问题是,在很多方面两者恰恰互相对立。例如,经学要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而现代的自由价值观则主张,人们可以做任何于他人无害的事情;经学宣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肯定不合符现代的平等价值观。如此等等。
其实,同时接触两种异质的思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现代社会中几乎不可避免。但问题是,经学是一种完全排他性的思想体系,不容许人们在它与其他思想之间自由选择,这就让学习经学的人为难了。国学家们愿意调整自己的观点吗?
词赋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这方面的训练,我常常深以为憾。词赋一类的东西给人以特殊的美感,我想乃其固有的美学价值所致,而并非人们的偏爱。尽管如此,对于国粹主义者大力推动学习词赋的热情,我还是持强烈的怀疑。这不是对词赋本身价值的怀疑,而是对学习效果的怀疑。
我似乎觉得,对一种并非实用的艺术,唯有具有某种特质的人,才可能以可承受的代价完成必要的训练,达到能独立欣赏的程度。不具备这种特质的人,希望完成同样的训练,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而且多半没有什么效果。
因此,在随意拼合起来的某个国学班上,介绍词赋一类的东西,是不太容易见效的事情,除非仅仅满足于营利的目的。
任何人都有权利珍视某种文化,且不妨致力于传播该文化。但以为维护某一特定文化是每个人的责任,即使最不爱这种文化的人也不例外,那就未免太过了。
希望人类文化的每个样式都能与世长存,是一种可理解的愿望,但并无现实性,就像要保存所有现存物种一样不现实。如果哪一天最后一个热爱京剧者辞世,那将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但未必就是人类文化的浩劫或者末日;人类实在无力保护所有的东西。当然,我并不贸然断言,词赋之类的古文化珍品,一定面临同样危机。
生活
生活——当然指社会生活——与经济、政治、文化都有距离,更接近于习俗,是否应成为国粹发挥影响力的更适当领域呢?国粹主义者最希望保存一些什么习俗、情调与风尚呢?
那么你不妨关注一下21世纪的人间奇迹:古代生活的某些场景竟然突然复活了!促成这件事的,正是古道热肠的国粹主义者,他们主导恢复的古代生活,曰着古装;曰行古礼。
如果在一个古装片中看到这些东西,当然十分自然,而且多少会激发点思古之幽情。但如果这些出现在舞台之外的现实生活中,例如在聚会上、在学校中、在公众场合,人们的反应将会如何,我真还没有这种想象力。
古装 无疑,着装是纯粹私人的事情,在一个自由社会中不会受到任何干预。但如果将某一样式的装束误判为某一时代的古装,并且牵强附会地赋予它某种意识形态的含义,他人固然无权干涉,但并非没有评论的权利。
例如,以中山装冒充中国传统服装,以旗袍冒充汉族传统服装,以不知什么人瞎想象的服装冒充唐装,以随便弄来的戏服冒充汉服……,而且宣称意在爱国、抵制西方影响,那么,与其听任这些无知之徒胡闹,还不如干脆大家都穿起旗袍大褂、蓄起辫子回到清朝算了。我宁愿相信,在这件事上,国学家们或许有更理性的取向,不至于徒然贻笑大方。
古礼 与着装不同,礼节不纯粹是个人的事情,施礼必有其对象,因而至少发生在两人之间。你对他人施以拥抱一类的西洋礼,显然应以对方接受为前提。恢复古礼亦有同样的问题:对方愿意吗?如果哪个学生见了我倒地便拜,我不仅诧异,也会反感。
因此,现在就是万分狂热的国粹主义者,恐怕也没有大胆到在大庭广众之中公然施行古礼,至多在祭黄帝陵、祭孔、拜师、收徒一类的典礼上,一享古礼之快意而已。至于他心目中的古礼是否真为古礼,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我离纯粹的国粹主义者的距离颇为遥远,此生也无缘更近些。在任何地方出现一个着古装、行古礼、读经书的人,你都可以肯定:那绝不会是我。不过,看到别人如此,我没有理由不高兴,这毕竟只有一个宽容的、多元化的社会才可能容许。
@tipu curate
Downvoting a post can decrease pending rewards and make it less visible. Common reasons:
Submit
Upvoted 👌 (Mana: 0/4 - need recharge?)
Downvoting a post can decrease pending rewards and make it less visible. Common reasons:
Subm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