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派的故事

in cn •  5 years ago 

从西方输入的词汇中,如果有一个最词不达意、最不合常理,那就非“左派”一词莫属。左右乃人体视向的方位之分,绝对无关乎政治观念的分野。然而,几十年来中国人已如此频繁、熟练地使用“左派”、“右派”一类词汇,就好像它们就出自固有的华夏文化。正因为如此,对这类词汇的误解、误用、被误导之深,才让有识之士既感诧异而又不无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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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故事

在1950年代的中国,要知道什么是左派、右派,根本无需请教理论家,就是小孩也知道:凡八面威风、神气活现、有资格登上讲台批斗坏人的,就是左派;被戴上“帽子”、形象狼狈、千夫所指、随时接受批斗的,就是右派。右派被认定为坏人,几乎被驱逐出人类之外;连小孩都会唱一首歌:“右派右派,像个妖怪……。”

在那时的中国,左右之分就是好人与坏人之分;至于为什么要分别以左、右称之,几乎无人知晓、无人关心、无人深究;已深陷恐惧的人们,哪里还有追溯抽象问题的兴致!

好好的统一人群,突然间被权力强行划分成了左右两派,黑白分明、好坏两立,在中国是亘古未有的大变局,让许多人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思考是怎么回事。这个给千百万人带来灭顶之灾、又让千百万人背负良心债的左右之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左右派之说,完全不属于我们的固有文化,是地地道道的“西方那一套”。关于它的故事,说起来话长,而且错综复杂,远非1957年“左右标签”的制造者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说来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左右派之最初划分,纯粹出自一种偶然。

1789年,导致法国大革命的“三等级会议”在巴黎召开。其中第一与第二等级是教士与贵族,是当时的上等阶级;第三等级是平民,包括新兴的资产者,他们代表社会的大多数,当时处于在野地位,在会议中与第一、二等级成对立之势。

在会议上,这互相对立的两派大体上分坐会堂的左右两边,第三等级坐在左边,这就出现了左右派的最早划分。

法国革命中派别林立,争斗惨酷;上台的一派垄断权力,而下台的一派则人头滚滚,为后来世界各国的内斗——尤其是左右两派的斗争——开了最恶劣的先例。

以议会为战场的这种血腥内斗由来有自,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代;古罗马的“元老院”,看似皆为德高望重之辈,实则刀光剑影不断。正是法国人的主要祖先高卢人,继承了古罗马的传统。在意大利境外,高卢是古罗马帝国最重要的行省。

在法国革命期间,虽有左右两派角斗于一时,但左右派的名称并未通行,出现得更多的是山岳派、雅各宾派、吉伦特派这类名称。

左右派名称的通用,出现在1848年欧洲革命期间,特别与1848年法国革命中的派别斗争有关。

在许多方面,1848年法国革命都是法国大革命的继续;革命派也自称是法国大革命中左派的继承者。但左右两派的阵容已有很大变化。此时,贵族阶级已经式微,资产阶级则已上升为支配力量,无产阶级也不再默默无闻。

马克思主义及其所主导的社会主义运动的兴起,使左右派概念广泛流行,成为通行于世界的政治术语;而且,以阶级划分作为左右划分的主要依据,也成为流行的观点。

这意味着,左右两派,分别以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作为其基本队伍。人们的政治观点、政治倾向错综复杂、变动不居;而阶级属性则相对稳定,较易辨识。以阶级划分为依据,大大方便了贴左右标签的人。但人们却没有预料到,这种教条后来在东方阵营中带来极为可悲的后果。

随着苏联阵营的崛起,以及随之而来的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对立,在东西方演绎着很不同的左右派的故事,而且差异愈来愈大,后来几乎成了恰恰相反的东西。这样一来,就不再可能讲述一个统一的左派故事,而只能分东西方分别叙述了。

东方的左派

此处所说的东方,指原苏联阵营所属各国。在苏联解体之后,东方就主要指中国了。东方是一元化社会,无论从阵容与内涵来看,东方的左右派都远比西方简单,首先讲述东方左派的故事,就顺理成章了。

在19世纪,西方左派未必受到普遍欢迎。但即使是右派,大概也会承认,左派是富有牺牲精神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在街垒上、在流放地、在监狱中慢慢打发着苦难的人生,将对未来的憧憬与美好构想传给后代;他们的故事悲壮、靓丽而激动人心。

这样的左派形象,大体上也适用于东方阵营掌权之前的革命者,这些人或多或少是俄罗斯12月党人的继承者。没有人否认,12月党人属于俄罗斯人中的最优秀部分。

但在革命胜利之后,上述意义上的左派就不复存在,因为这类左派存在的土壤与需求都没有了。原来的左派要么已经献身于理想,要么成了新社会的官僚。

尽管如此,东方仍然沿用左右派的名称,只是其构成与内涵都完全不同了。

首先,东方的左右派的身份标志变得完全清晰了,根本不存在辨认的困难。左派就是权力中枢及其追随者,愈亲近的追随者就是愈坚定的左派。

在苏联,左派就是斯大林及其或大或小的追随者,尤其包括加里宁、马林科夫、莫洛托夫、贝利亚等。

在中国,左派就是“听毛主席的话”的人;究竟谁算得上“听毛主席的话”,只能由毛本人或他能信任的人来裁定,至少包括康生、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也曾包括刘少奇、邓小平、林彪等后来失宠的人物。

至于右派,则是由于各种原因,被领袖或者握有权力的左派裁定为不堪信任的人;权力者恶感愈深的人,就是愈坏的右派。

在苏联,最大的右派包括斯大林的所有对手:托洛茨基、加米涅夫、季托维也夫、布哈林等等。

在中国,右派首先是那些让毛反感极深的人,例如章伯钧、罗隆基、张乃器、储安平等等,这些人被正式贴上了右派标签——一项别出心裁的中国发明;后来又包括那些毛认为构成威胁的人,例如刘少奇、邓小平、林彪等等。

那么左右派的内涵呢?东方的理论家们都字斟句酌地给出了标准的官方界定,中苏两国虽有细节上的差别,但主要点上是一致的:左派是社会主义道路的坚守者,右派则是资本主义复辟势力的代表。这些东西,当然只是用来糊弄老百姓与敷衍外人;实际情况是怎么回事,领袖们当然心知肚明。

概而言之,东方的左右之分,不是任何意义上的阶级分野,也不是什么政治倾向上的实质区分,仅仅是对于掌权者的亲疏远近的划分而已。社会学上的那种左右之分,或者西方所理解的那种左右区别,在东方根本不存在。天真的西方人,到东方政治中去寻找左派或右派,简直是枉费心机。刘少奇曾経是“毛泽东思想”的首倡者,那时自然是响当当的左派,谁敢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但后来似乎不那么“亲毛”,就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最后被裁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就连当右派都不够格了。这种逻辑,谁敢不信?

进入邓小平时代、尤其是网络时代之后,左右派有了新的、不再由官方界定的含义,且意义繁杂、变化不定,非此处所能详述。

西方的左派

如果将西方左派界定为“苏联阵营在西方的支持者”,那么至少包含两方面的误判:支持苏联阵营者未必都是左派;一些根本算不上左派的人——例如凯恩斯——就曾强烈地支持苏联。另一方面,西方左派未必都支持苏联阵营;例如,西方的社会民主主义者,对中苏两国都持强烈的批评态度。

不同于东方,西方社会存在着形形色色的政治派别,彼此竞争激烈,其中就包括左派与右派。不同倾向、主张的各派,其观点就写在各自的旗帜上,没有人需要刻意隐瞒或者矫饰自己的观点。这对于准确地认识西方左派,当然是一个有利条件。

然而有趣的是,恰恰因为西方社会太自由了,对于其中左派的原有想象,竟然远离了今天的现实。今天的西方社会是如此光怪陆离,各种政治派别的光谱如此多样化,不同派别的主张如此彼此交错,派别的分化组合如此频繁……,那个想象中的阵线分明的左右对垒何在呢?想象中的严格意义上的左右派还存在吗?

这样一来,对于西方左派的界定,岂不更加困难?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前面要强调,対东方左右派的描述简单得多。

看来,就别指望一个完全、准确、众所公认的左派定义了,不如接受一个有点含糊的、一般化的定义:

左派就是更欢迎新起的社会因素、更呼应社会大众的要求、更不排斥政策调整的派别;而右派则往往与此相反

注意,这个定义几乎回避了任何具体的政策主张。下面就要来说明,何以如此。简单说来就是:一涉及具体议题,就会出现很复杂的情况,没有人们通常所想象的那些固定模式。

左派是处于社会底层、可怜巴巴的被压制者吗?那就要告诉你:西方左派掌权的机会未必少于右派,社会党或工党——其渊源都可追溯到恩格斯创立的第二国际——都曾长期执政。

左派必定信奉某种革命的意识形态吗?这在19世纪或至迟二战以前或许没错,但今天已是旧时代的故事了。今天西方的主流是“去意识形态化”,左右派都小心与意识形态切割。这种做法竟至如此彻底,致使任何固守意识形态的政治势力都不可能取得大众信任,因而不可能有政治前途,除非情愿做一个边缘化的小团体,更别想上台执政了。德国的主要执政党之一的社会民主党,是公认的老资格左派,早在1960年代就正式从党纲中删去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南”之类的话。你也不要想象:它岂不反马克思主义了?非也;如果它宣称这样,岂不又成了一个意识形态政党?

左派必定反对资本主义吗?仅仅“去意识形态化”这一要求,一个左派政党就不太可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反资本主义”。而那些执政的左派政党,例如刚刚下台的奥朗德的法国社会党、布莱尔的英国工党,在台上时维护其现存经济制度的力度并不低于任何公认的右派。实际上,从任何政界人物——无论左右派——口中都很难听到资本主义之类的词儿。

左派必定支持民众的任何福利要求吗?投票给左派政党的民众确实怀有这种希望,左派们也惯于慷慨承诺。但没有哪个在台上的政党能做到这一点,当然左派也不例外。

左派肯定支持社会主义国家、支持各国的革命运动吗?东方人士很可能有这种想象;西方左派也确实有过这方面的记录。但一个以执政为目标的左派政党,第一选择就是以国家利益为标的;在这个前提下,它并没有太大的选择余地。1968年的苏联与1989年的中国,都曾备受西方批评,最强烈的批评声音恰恰来自西方的左派。

对于这类无端想象的澄清,还可以写出很多,就不必尽述了。

不过应注意,除了左派政党、左派团体之外,西方也有各式各样的独立的左派人士,他们有更自由、更多样化的选择,就不宜套用上述结论了。

最糟糕的名称

你已经看到了,关于左派的故事高度复杂而且混乱,实在让人心烦。这需要某些一般性的解释。

我们面对的实际上有三样东西:左派这一名称、左派的概念、左派的现实。你当然希望三者一致,学者们或许也力图使其一致,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最活跃、最具多样性、最变动不居的,当然是现实中的左派。中国的左派岂同于西方的左派?今天的左派岂是马克思时代的左派?掌权的左派岂同于在野的左派?左派不可能不随时调整自己的取向与行为模式,以适应变化中的世界。

左派概念乃出于人们的归纳,尤其出于思想家或政治家的表达需要,是一种主观的东西,原则上应当追踪现实,但实际上它永远做不到这一点。概念一定要有某种稳定性,否则就不能为人所用了。

今天的左派如此五花八门,没有哪个思想家能提出一个众所公认的左派概念,使之能涵盖所有具体情况。今天,不知是否还有人刻意追求统一的左派定义;没有多少人关心这样的定义,我则毫无兴趣。

比概念更加稳定的是名称,名称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以不变的名称表达变化中的概念,固然可能引起某些问题,但并非完全不可以,况且也断难避免。如前所述,左右派的命名纯粹出于偶然,这固然是一个缺点,但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称呼,亦无大碍。

真正糟糕的事情,其实是左派这一名称太不适应高度变化的左派现实了。出生入死地奋战着的环保斗士与尽得投机之巧的司马南,救死扶伤的志愿者与凶神恶煞的薄熙来,到处鼓吹人道的纪德与杀人魔王波尔布特,与小布什联手的布莱尔与猛烈谴责伊拉克战争的乔姆斯基——都顶着同一左派帽子,你说这样的帽子还有何意义?

如果有人主张废弃左派一词,我肯定举双手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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