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者对于被解放者的价值几何,亲身品尝过被解放滋味的人,肯定有最真切的感受。人类不乏被奴役的苦难,但也不乏解放者,其中一些是真正伟大的解放者。当然,也有一些自称的解放者,他们实现的解放实际上不过是新的奴役。
华盛顿
1783年12月23日,这个日子并没有什么特殊;但对于当时的美军总司令华盛顿将军(1732—1799)来说,却极不寻常:他作为总司令已服役8年,完成了人民赋予他的使命,将美国从英国的殖民统治下解放出来。这一天,不是为他庆功加冕的日子,而是他向议会交出军权、准备退役回家的日子。
按中国的传统话语,这个替美国人“打下了江山”、劳苦功高的人,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坐江山”,他唯一心急火燎的事情,就是卸职后尽快赶回他的弗农山庄去,妻子已在那里等了他8年。还有,作为一个农民,他也不能不惦记着自己的农场,他该用点时间打理一下农务了。
反抗英国的独立战争打响之前,华盛顿在弗吉尼亚州的弗农山庄经营他的农场,务农之余还服务于当地的民团,且已累升至上校。由于他的社会声望与军事经历,战争开始后被任命为总司令。
不同于历史上的其他一些战争英雄,华盛顿并不以建树了什么特别耀眼的军事奇迹著称于世;他的8年军事生涯主要是一个字:苦!真正难以想象的艰苦卓绝。
他领导着一支完全志愿从军、装备低劣、几乎衣衫褴褛的军队,与装备精良的英军苦苦周旋了8年,直至将英国人的承受力消耗殆尽、情愿退出为止。
华盛顿的成功之日,也就是近代史上一个最伟大的国家崛起之始;为后来两百多年的辉煌发展奠定了基础的华盛顿,理所当然地应列入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解放者之内。
从华盛顿逝去两百余年之后的今天看来,他最动人的故事已不再是那8年的战争经历,而是他为实现人民主权这一理想的不朽业绩。
两百多年来,全世界有那样多获得独立的国家,沦于某个“伟大解放者”或者“革命领袖”的独裁统治之下,陷入依然等待解放的奴役之中。而华盛顿及其战友的一致努力,就是要开启一种全新的制度,让任何权势人物都从属于民权。
正是这一史无前例的成功,让华盛顿成为彪炳千秋的伟大人物;在华盛顿面前,那些军事业绩或许更加显赫的战争英雄,那些“打江山坐江山”的伟大领袖,包括克伦威尔、拿破仑、凯末尔、斯大林、佛朗哥、金日成、纳赛尔、卡斯特罗、萨达姆等等,都失去了他们自命不凡地想象的那种光彩。
世界上自命的“伟大解放者”何其多也,而从未以解放者自居的华盛顿,是真正配得上“伟大解放者”这一称号的人物。美国根本不是盛行个人崇拜的国家,但依然以华盛顿的名字命名了首都,建了华盛顿纪念堂与纪念碑。但这些都是华盛顿身后的事,与那些生前就拥有成千上万座塑像的伟大领袖不可同日而语。
以中国式思维看来,或许是华盛顿没有“坐江山”的运气吧。那就完全错了。1782年5月华盛顿军中的尼古拉上校上书,痛陈军队的艰苦,抨击当时统治权力的涣散,赞赏欧洲君主制的有效性。虽然并不像后来人们所传说的那样,尼古拉上校直接恳请华盛顿顺应民意就任国王,至少反映了当时军中弥漫着希望集中权力的情绪。如果华盛顿乘机夺取国家权力,自立为元首乃至国王,未必不能得到军队的拥戴。但上校得到的回复是:“您的来信,让我痛苦异常……我过去所为,究竟何事使人误解至此,以为我会做出对国家祸害最烈的事情来……。”今天的北美,没有一个“美利坚王国”,实在是美国之幸、世界之幸,当然也是华盛顿之幸。
玻利瓦尔
华盛顿在北美建造了一个合众国,人们不禁会想:难道就没有人致力于建造一个“南美合众国”吗?猜想得一点不错,恰好有一个人有志于此,他就是著名的美洲解放者玻利瓦尔(1783—1830)。
与华盛顿比起来,玻利瓦尔在中国没有那么知名。实际上,他是史上罕见的独立战争英雄,或许比华盛顿更具传奇色彩。他发起并领导了南美洲的独立战争,从西班牙殖民者手中先后解放了玻利维亚、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委内瑞拉、巴拿马,被称为“美洲解放者”、“委内瑞拉国父”,应当说是当之无愧的“伟大解放者”。
玻利瓦尔出生于委内瑞拉加拉加斯,祖上是西班牙血统的贵族。他早年曾去法国、西班牙学习,深受法国启蒙思想的影响,成为一个共和主义者,并立志以解放美洲人民为己任。他曾十分钦佩拿破仑,一度成为拿破仑的随从官,但反感拿破仑的帝制思想。1807年玻利瓦尔回国参加委内瑞拉的独立战争,很快成为解放运动的核心成员。1811年委内瑞拉宣告独立,其后局势几经反复,先后三次建立委内瑞拉共和国。1819年,玻利瓦尔领军进入圣菲波哥大,宣布成立大哥伦比亚共和国,并担任其总统。1821年,玻利瓦尔领军彻底解放委内瑞拉;随后陆续解放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担任秘鲁、玻利维亚总统。1826年,玻利瓦尔正式行使大哥伦比亚总统职权。在其任内,大哥伦比亚共和国内部矛盾重重,政治并不稳固。1830年4月,他辞去总统职务;半年之后病逝。
玻利瓦尔身后得到了应有的荣誉,被拉美各国广泛纪念。今天的玻利维亚,就是以玻利瓦尔的名字命名的。此外,拉美还有无数的城市、地区、机构等以玻利瓦尔的名字命名。在委内瑞拉,玻利瓦尔的生日被定为纪念日。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厄瓜多尔三国的货币上印有玻利瓦尔的肖像。查韦斯在玻利瓦尔身上倾注了巨大的热情;1999年,委内瑞拉国名改为“委内瑞拉玻利瓦尔共和国”;2001年,查韦斯倡议成立了“美洲玻利瓦尔联盟”。
分别作为南北美洲的解放者,玻利瓦尔与华盛顿之间呈现出有趣的对比。作为天主教徒与贵族,玻利瓦尔拥有西班牙贵族的典型优缺点:豪放狂热、敢作敢为、轻狂浪漫、放浪不羁,是那种形象耀眼、光彩照人的大英雄;而平民出身的华盛顿,则继承了英国新教徒的主要特点:真诚、谦逊、节俭、稳重,看重品行操守与家庭价值,是那种看似朴实无华的仁厚长者。
玻利瓦尔志向远大,以统一拉美为己任,但狂想多于务实,“拉美合众国”的愿望至今仍为泡影;华盛顿则低调务实,只求联合北美13个殖民地,为此扎实奋斗,终于成就了美利坚合众国。玻利瓦尔是一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热诚地信仰启蒙学派的自由平等学说,但既不介意也不熟悉可实行的民主程序,实际上更偏爱集权,这一风格后来不幸被他的忠实崇拜者查韦斯所继承;华盛顿并不热衷于意识形态,但继承了母国的民主本能,谨守民主理念与程序。今天,在拉美之外,玻利瓦尔几乎不为普通人所知;而华盛顿则仍然是全世界几乎妇幼皆知的人物。
玻利瓦尔与华盛顿的区别,归根结底是文化背景的区别,是西班牙与英国的区别。结果是:玻利瓦尔为之奋斗一生的拉美,今天仍然是政治、经济状况皆不理想的地区,是当今世界许多麻烦之所在;而华盛顿平实地为之效劳的北美,则成为全世界的典范。
这一事实似乎证明了,文化传统之强大,是绝不可忽视的因素,远非任何杰出人物的热情付出与传奇般的奋斗所能轻易改变。
拿破仑
拿破仑是举世闻名的人物,其生平事迹几乎无人不知,就不必特别介绍了。但大多数人心中的拿破仑,无非是一个传奇性的军事英雄,一个所向无敌的征服者;至于他也曾被一些人尊为解放者,则未必为许多人所知;而正是这一点是我们的兴趣之所在。
作为战争英雄的拿破仑,绝不像那些对历史的了解满足于道听途说的人所想象的,是一个赳赳武夫。恰恰相反,拿破仑很可能是历史上最具学识的军事英雄,他的科学、历史、法学知识,都远超常人。他亲自主持编撰的民法典——即著名的《拿破仑法典》——至今仍然是民法的典范。拿破仑早年深受启蒙学说的影响,对于启发了法国革命的近代文明价值观,有很深的信仰。正是这种信仰伴随了他在全欧洲的军事行动。
那么,这一切的后果是什么呢?那就是:拿破仑在他所占领的每块土地上播种法国革命的成果。他未必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即使他做到了这一点,也未必一定产生积极的效果。但在拿破仑看来,他肯定认为自己在解放欧洲,将欧洲从封建制的奴役下解放出来。其次,法国征服者——如同任何征服者一样——不可能不造就一批受益者,也可以说是法国革命造成的新秩序的受益者,他们自然成了被拿破仑解放的人。至少,德国莱茵地区那些得益于新的法国司法制度的好处的人,不会完全没有被解放的感觉。这样一来,拿破仑头上的那顶“解放者”的桂冠,就并非完全是一种虚荣。
如果不是连年战争的毁灭性后果,不是拿破仑在占领区的代理人统治激发的反感,不是法国本身的帝制的有害影响,拿破仑的征服或许有更积极的结果,拿破仑或许真能成为史上最伟大的解放者之一。然而,可惜这一连串假设并未真正成为现实。当然,拿破仑也没有真正成为“伟大的解放者”。今天,人们至多只能说,拿破仑在历史上起过某些正面作用,并非一个纯粹的战争狂人。特别,拿破仑并不是希特勒那一类的人。
不过,将拿破仑与希特勒作一番对比也是很有趣的。拿破仑是君临法国的科西嘉人,而希特勒则是来自奥地利的德国独裁者。两人都几乎一度征服了全欧洲;拿破仑因入侵莫斯科的失败开始败落,而希特勒则主要因苏联战场上的失败而开始失势。拿破仑是公认的军事天才,而未必通晓军事谋略的德军下士希特勒,则不时表现出非凡的军事直觉。拿破仑还算遵守最基本的文明规则,而希特勒则是无所顾忌的杀人魔王。拿破仑仍然被今天的法国人尊为国家英雄,希特勒则是今天绝大多数德国人眼中的历史罪人。
斯大林
斯大林也是解放者?这个曾経被某些有权势的中国人亲切地称为父亲的人,是中国的解放者吗?这件事情且置而不论。能够肯定的是,斯大林确实是一大批国家的解放者,其中包括东欧的波兰、捷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亚洲的朝鲜。建树了如此殊勋的人,自然要被人称为“伟大的解放者”了。
使这一判断发生疑问的是,这些被解放的国家竟然无一例外地毫不感恩;不仅不感恩,而且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被重新解放。历史也似乎太浪漫了,居然真正来了一次新的解放,它大约发生在1990年前后,1945年被斯大林解放的东欧国家,竟然齐刷刷地脱离苏联阵营而自立门户,成了所谓“新兴的民主国家”。与上一次解放不同,这一次解放没有动用飞机坦克,没有流血,没有对被推翻者的监禁、流放与处决,或许罗马尼亚有一点点例外;也没有解放者,更没有“伟大的解放者”,纯粹是人民的一次自愿选择;曾経一直禁止着这种自由选择的力量——苏军的刺刀——明智地退让了,没有这种退让,新的解放绝无可能。在这个意义上,你也不妨将成人之美的苏军以及他们后面的掌控者,称之为解放者!
既然第一次解放被第二次解放否定了,人们就不能不回顾一下历史,看看斯大林的解放究竟是怎么回事。解放同时涉及国家与人民。二战中,东欧国家被纳粹占领,人民生活在资本主义秩序下,同时也受到纳粹的奴役。斯大林用坦克结束了纳粹的占领,东欧的国家与人民岂不欢迎?就免除纳粹的奴役而言,斯大林的解放货真价实。
如果斯大林同时也将自由还给东欧的国家与人民,他的解放就更真实了,不再有任何人怀疑他那“伟大解放者”的声誉。但这样做不符合斯大林的逻辑与习惯,他毫不迟疑地将纳粹占领变成了苏军占领,后者远非什么温和的占领。这样,东欧国家的自由就用“与伟大苏联的友谊”代替了。至于人民,在占领军与强加的经济制度的双重奴役下,其自由不会比德占时期更多些。既然国家与人民的自由都成了新占领军手中的胜利品,那个空洞的解放就毫无价值了。
这就是为什么,东欧人不对解放者感恩戴德。1990年之后,更有一些激进的东欧人推倒了无数解放者的纪念物,这不仅使苏联老战士们怒火中烧,也使万里之外的一些中国人仗义执言,愤怒谴责破坏者忘恩负义。中国人不懂得或者不习惯于反思:如果所有东欧国家都忘恩负义,那么,那种“恩义”还实在吗?
@tipu cur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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