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的文明

你曾鄙薄古人的蒙昧浅陋、以为古代文明幼稚低下吗？那么，就请你站在埃及金字塔前，或者仰视复活节岛上的巨型石像，或者漫步在中国的古长城上……，那时，你除了惊诧莫名之外，就不再有话可说了。

确实，无论我们的想象力如何丰富，都难以洞悉人类先民的智慧，他们所创立的文明，远非辉煌二字足以概括。只是，我们在景仰之余，也不可忽略：那种文明至今还在滴血呢！

古埃及文明

到过少林寺的人都知道，那里一眼能望到的景观就是：一片森林般的宝塔。我在一个电视片中看到，非洲某个地方也有一片类似的塔林；只是它并非人工建造，而是白蚁建造的巢穴——白蚁丘，它可高达7米，每个栖息的白蚁达数百万之多。

白蚁是何等渺小的生物，居然能有如此伟大的建筑，这实在是难以置信的奇迹。

只是，在看了埃及的金字塔之后，我就不再忙于赞扬白蚁了，古埃及人的这些建筑物，才是真正的地球奇迹。

此处，我有意没有用“人类奇迹”一词。因为在五千年前，人类还只能算是一群尚未完全脱离原始状态的生物，就是与白蚁作一番比较，似乎也不算十分荒唐。

高近150米的胡夫金字塔，是人的身高——古埃及人身高在1.6米左右——的近一百倍；白蚁丘的高度大概也是白蚁身体尺寸的一百倍。仅就此而言，似乎古埃及人并未表现出优势。但真正惊人的不在这里。白蚁丘由泥土垒成，将一点一点的泥土垒上去，并以白蚁的分泌物粘结起来，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够了。但金字塔却并非如此，它的构成单元是巨大的石块。且不说这些石块都经过精密加工，尺寸与表面精度都够令人称奇；就说它的难以想象的巨大——平均重2.5吨，最大者160吨——就远不是白蚁丘可以相提并论的了。

站在巨大的金字塔之前，我不是为它的高耸险峻而惊叹，也不是为个人在巨大建筑奇迹面前的渺小而感伤；我只是沉浸于难以自拔的思索：五千年之前的古埃及人，如何将巨石加工成如此精确的形状，且从不知有多远的地方（一说在800公里外）运到此处；然后如何将这些庞然大石抬升到百米之上。

我眼前不禁浮现出无数古埃及人的身影，他们在终日忙碌，完成几乎超过人类极限的工作。

但他们不是蚂蚁，而是有意识、有情感的生物；他们如何能忍受血肉之躯难以承受的劳累与风险，为一个与自己切身利益毫无关系的建筑劳作十年？

他们在煎熬中的痛苦，肯定是建造自己巢穴的白蚁体验不到的，也非现代人所容易想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肯定坚持不到十年以上，就早早地埋骨黄沙了。无论现代考古者能发现多少遗迹，都无法还原他们的生活；即使还原了他们的衣食住行，也还原不了他们的喜怒哀乐；这些都永远消失了。

不要想当然地以为，古埃及劳工愚钝木讷，不可能细心琢磨自己的命运。高踞于古人之上的现代人，最容易表现出这种冷漠与不屑。我宁愿相信，就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而言，古今人类其实差别甚微；短短五千年的进化，远不足以造成巨大的差异。我完全不能也不愿想象，那些累死或被砸死在巨石之下的古埃及人，会麻木无知，他们的亲人会无动于衷。

看了卡纳克神庙之后，又觉得有点傻大个的金字塔不足道了。神庙大柱厅的134根立柱，最大者直径3.57米，高22米，重达500吨。架在这些立柱之上的石材横梁，也是庞然大物，长9.21米，重达65吨。

我不相信，一个仅拥有小型机械的现代建筑队，能够完成如此巨大石料的搬运与吊装，就更别说它们的开采、切割与长途搬运了。你只能想象，是那个神庙将要供奉的神，帮助建庙者完成了这一似乎非人力所能胜任的工作。

我甚至觉得，埃及的神也过于贪婪了：何必享受如此庞大的神庙呢？怎么能因自己的享受而不顾惜建庙者的巨大牺牲呢？我猜想这些神一定十分冷酷，没有什么同情心。如果是这样，就更不配享受如此神迹般的庙宇了。

以金字塔、神庙、高耸的方尖碑、巨大的狮身人面像、庞大的地下王陵等等表现的古埃及文明，其辉煌壮观，足以让任何观光者屏息静气，乃至为之窒息。对于古文明，你不可能有更高的企望与想象了。

无论古埃及文明还留下多少未解之谜，我最迷惑不解的是：古埃及人为什么要建立如此不可思议、如此惊绝现代人的文明？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与气魄、让其他人类群落因自愧不如而羞惭吗？倘如此，有小一半的工程也就够了。古埃及人做得太过了，为此而付出的代价不是金钱——在那时金钱买不到这些东西——而是鲜血和生命，这是古代唯一廉价的东西。

今天在埃及看到的每一处古迹，其中的每一块巨石，都浸透着古人的鲜血。人类真的需要这种滴血的文明吗？

古罗马文明

古埃及的法老在其华丽幽深的地宫中静静地躺了许多年之后，欧洲人还在茹毛饮血，对欧洲之外的世界大概一无所知。但在那些古老得难望其项背的文明面前，欧洲人无需自卑，他们一旦发迹之后，就有一种其他古人类难以抵挡的强势。

公元前4世纪，凭借古希腊文明优势的亚历山大大帝，以他那所向无敌的大军征服了埃及，在那里留下了一个融合了古埃及与古希腊文明的国家。

300年之后，这个国家被古罗马统帅凯撒及其继承者征服了。在这些鲜血淋漓的征伐之中，多种古文明的融合达到很高的水平，欧洲或许是最主要的受益者。

正是这种前后相继的文明接力赛，使地中海沿岸成为现代文明的主要发源地。世界历史的这一最重要的事实，今天的大多数中国人仍然毫不在意，或者根本不愿意承认，永远满足于“四大文明古国”那种老生常谈。

毫无疑问，古罗马人在某些方面借鉴并承袭了古埃及文明。只是，罗马人不会去建造自己的金字塔，他们有更丰富的建树。罗马人也有自己的建筑奇迹：大斗兽场（建于70—82年）、神庙、罗马大道、高架水渠、城市供排水系统等等。

这些东西或许不像金字塔那样惊天耸立，但更加密切联系于罗马人的日常生活，因而有更丰富的文明内涵。

就其雄伟挺拔来说，像斗兽场这样的巨型建筑，也未必下于古埃及的神庙。今天，任何旅游者置身于罗马斗兽场之前，都不能不为其难以置信的雄伟壮观惊叹不已。要知道，那是两千年之前的遗物，至今仍然在傲视着前来瞻仰它的观光者。

今天，用现代化机械与钢筋水泥建造一座类似的建筑物，当然毫无困难。但如果完全用古罗马人所使用的那种材料与器械，我不知道一个现代工程队是否容易完成它。

那么，古罗马文明的代价高昂吗？与古埃及比起来，古罗马离我们要近得多，而且留下了大量的文献资料与历史遗迹，因而可以作出更准确的估计。罗马人的主要难处不再仅仅是撬动庞然巨石，而是要对付复杂得多的技术挑战与群雄环伺的周边环境。

为留下自己的文明奇迹，古罗马使用了不可胜数的奴隶劳动；而巨大数量的奴隶则来自几乎连绵不断的征伐中的战俘，正是无数牺牲者鲜血的滚滚长河，源源不断地给罗马输送着永不嫌多的奴隶。

人们永远不再知道，究竟有多少奴隶倒毙在修筑斗兽场、水渠、罗马大道的工地上，倒毙在连年征战的运输线上。人们只知道，史籍以一定的准确性记载了死难的士兵数量，而死难的奴隶应当远远超过这些数字。

古罗马的文化或许令人敬仰，但古罗马人并没有建立一种爱惜生命的文明。即使不使用“嗜杀成性”这样血淋淋的字眼，罗马人不在乎杀戮，则是毫无疑问的。且不说有多少战士喋血疆场，也不说有多少平民、奴隶殒命于各种冲突，就是罗马君王以及各色大人物，不得善终者也多不胜数，最典型者莫过于功勋卓著的凯撒。

罗马人似乎一生下来就做好了横死不测的心理准备。或许，正是这种不惧赴死的文化气氛，成就了罗马的辉煌。我不知道，这种特质在多大的程度上被整个欧洲所继承。难道近代欧洲人的不可遏止的进取心、无所畏惧的冒险性，其基因在古罗马时代就已经种下？

这就无法否认，如同古埃及文明一样，古罗马文明并不更少血腥。当我们有机会欣赏这一文明的辉煌时，该为它的无比灿烂而欢呼，还是该为它的鲜血淋漓而伤悼呢？

古中华文明

谈到我们自己的文明，心中不免油然升起孔夫子描述的郁郁乎文哉的斯文景象。那么，我们的古文明真的温文尔雅吗？真的如“礼仪之邦”这一称号所标示的理性平和吗？

然而，首先得知道，是否如同古埃及文明与古罗马文明一样，古中华文明有其无可争辩的标志物呢？

我们没有自己的金字塔，也没有自己的斗兽场。但这并非什么不可缺少的东西。不过，我们也没有其他举世瞩目的古建筑遗存。

发源于黄河中下游地区的黄土文明，不流行石材建筑，而更倾向于使用泥土与木材，这样的建筑显然不可能长存于世，到哪里去寻找如同金字塔一样古老的文明遗存呢？我们不是有阿房宫吗？但没有实物或考古证据的东西，谁相信它真的存在过呢？我们不是有至今犹在的故宫吗？但那仅仅是数百年前的建筑。

唯一谈得上是伟大古建筑的，就只有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了。就其工程之浩大、壮观、险峻而言，说它举世无匹，并不过分。仅就今天容易到达的八达岭长城而言，也足够让你惊叹万分。

要将垒成长城的砖石，搬到在八达岭所看到的那种高山之巅，该会使多少“孟姜女”的丈夫们埋骨于长城之下！长城固然伟大，却一点也不能证明，我们的古文明是某种文绉绉的东西，它与金字塔一样淌着血液。

文明也不必体现于建筑，我们还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世所公认的“四大发明”：指南针、造纸、火药与活字印刷术。这当然是极有价值的发明，是我们的先人在科技上极为罕见地闪现的智慧火花。然而，它们与其说是文明的成果，毋宁说是在主流文明的钳制下的个人智慧的爆发；它们实际上被主流文明扼杀了。

你能说，这些发明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得到了充分的应用吗？如果是这样，我们岂会被使用火药的西方人（甚至蒙古人）打败？

比这更可悲的是，在古代，我们的主流文化可曾在任何引人注意的形式上，高评过这些不朽的发明？可曾有什么官方文献、学术经典、传统教材专门陈述与褒扬过这些发明？官方认可且倡导的精神活动，从来都是所谓匡正世道人心，而不是正人君子不屑一顾的奇技淫巧。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实际上根本没有“发明”一词。

就别再以“四大发明”为传统士大夫心中的古代文明贴金了。

完全不必担心，古中华文明没有自己的真正标志物。但它根本不是金字塔一类的东西，而是一种精妙复杂多少倍的无形建筑——政教合一的大一统帝国。

世界史上不乏帝国，但有几个是大一统的？罗马帝国可曾统一欧洲大陆？阿拉伯帝国可曾完全统一阿拉伯民族？俄罗斯帝国或许在500年前就已身躯巨大，但它是政教合一的，即如中国一样，皇帝就是最高精神导师吗？

我们如此卓尔不凡而又国运长久的帝国建筑，还不算文明史上的奇迹，还不算无与伦比的文明创造物吗？有了这样的文明建树，就不必去与什么金字塔、斗兽场等等一较高下了，更不必担心我们的古文明的世界地位了。

但它却不是孔夫子所理想的那种郁郁乎文哉的文明，不仅如同古埃及文明、古罗马文明一样滴血，实际上完全由鲜血凝成！

“百代皆行秦政制”，大一统帝国当然始于秦始皇。但你不会不知道，秦始皇的宝座底下压着多少人的累累白骨！秦灭六国之后，六国旧民还存留多少？而刘项灭秦再造一统之后，可曾听说过秦人还有后代存留于世？

数千年来，无数次乾坤轮转、江山易主，为争那大一统的龙廷，让多少生灵涂炭，让神州哀鸿遍野！西汉、东汉、隋朝、明朝的鼎盛时期，宇内人口分别达到5959万（公元2年）、5649万（156年）、4601万（607年）、近1亿（明末），而复归一统的东汉初、晋初、唐初与清初，人口分别只有2100万（57年）、1616万（280年）、1235万（639年）、1400万（1655年）。如此巨大的人口损失，在历史学家笔下，只不过是一些冷冰冰的数字；而对于天下苍生，可是无数个家庭的香火绝续、骨肉存亡！我们在为大一统的文明额手称庆时，会在意为此付出的生命代价吗？

古中华文明当然伟大至极，而其代价也惨痛至极！其代价就是天下苍生一波波地伏尸荒野，如同蝼蚁！这样的文明，已经不仅仅是“滴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