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的酒(短篇)
张柏仁
九公在很早以前就出道了,那会儿长安还叫做大兴,神都也依然只叫洛阳。用老人们的话来说,那是个可以在室内合法吸烟的时代。九公就是那时便开始活在坊间传闻里。不过,初出茅庐的他还只是九郎,是名满京城却不能言明的童九郎。
由于时日太久,人们早已忘记了九公的真实姓名。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既不姓童,族中排行也不是第九位。九郎的名号来自他的职业,他是一名卖酒人,最初被人唤作酒囊。由于他的生意属于非法经营的范畴,因此在黑话就有了九郎的绰号。之所以冠以童姓,是取自他的顾客群——孩童。在《隋律·衣食住行·酒类饮品管制条例》里,但凡20岁以下,无论男女,都被称作孩童,是属于禁止饮酒的群体。
隋时的酒类管制要从它之前的北周说起。自古以来,新皇帝上任总要做点什么,以示朝代更替的正当性。为了和北周遗风划清界限,隋文帝一登基就颁发了禁酒令,并开始大力提倡吸烟,把烟草行业作为凝聚国人的根本。在国师的卜辞里,北周是因为嗜酒才没能治理好国家,对于隋国来说,只有推行烟草政策才能一统天下。那会儿的老人们,一旦在故事的开头用上“那是个可以合法喝酒的时代”,都会被当作逆党清理掉。然而,正如哲人孟修斯所说,“我心中对自由的渴望不因禁令而消亡”,国民心中对酒精的渴望也不因禁酒令而消亡。
眼看着真假混杂的北周遗民大有复辟之势,隋文帝终于做出了让步。他撤销了禁酒令,同时制定了20岁以下人群不得饮酒的规定,以此保全皇帝的颜面。皇帝的颜面不但要保护,而且还要装点。为了保障这道政令能完全落实,隋文帝又找来了一名生化学家,委命他研究出一种材料,并重构整个酿酒业。从此以后,整个隋国也确实只有20岁以上的人才能喝酒了,如果有孩童不慎喝了酒,就会立即上吐下泻接连昏迷七七四十九天。也就是那时开始,《酒类饮品管制条例》才真正成为青少年们的噩梦。好梦也好,噩梦也罢,那又怎样?只要不是皇帝和大部分国民的噩梦就OK了。皇帝只是想安抚潜在的叛乱分子,至于受牵连的青少年们,Who cares?
“I care!”
在人们的想像中,九郎便是伴着这声怒吼乘着巨大的酒葫芦从天而降。从理论来讲,这样的情景完全不会发生,但是,这种臆想却更能代表人们对九公这一生的认可。
人们对九郎初次登场的时间没有任何分歧,可是,对于他选择这个职业的原因又是众说纷纭。以文帝为中心的《大隋日报》坚持强调九郎乃北周逆党的说法,并进一步推测他是反隋组织技术部首脑,试图通过向青少年兜售含有毒性的酒精制品去腐蚀大隋的基础。作为皇帝的喉舌,《大隋日报》提出的证据是,如果超过20岁的大人喝了九郎的酒,就会立即上吐下泻、全身浮肿,然后昏迷九九八十一天,那么,它的毒性肯定更令孩童消受不得。这字里行间,似乎已经忘记了文帝才是让青少年们喝酒后即刻昏迷的始作俑者。
到隋末的时候,洛阳文艺界的《隋文杂志》又把九郎形容成了一位陷入苦恋的少年。故事的内容非常烂俗,大致是情窦初开的少年爱上了不喝酒就会死的少女,从此走上为少女炼制药酒的邪路。至于酒里那种能让大人们昏迷的功能,只是药物的副作用而已。隶属《隋文杂志》集团旗下的《妍旎小报》还推测,所谓昏迷九九八十一天,其实是九郎他祝福已婚大人们要天长地久的方式。
以上两种说法虽然可信度很低,但在隋时仍然有很大影响。无论这两种说法有多少谬误,它们最关键的部分依然是真实可信的,即九郎是一位杰出的生化学家,20岁以上的人喝了他的酒都会产生不良反应。人们认为这两点是真实的,由此,便认为基于这两点所构建的臆想也是真实的。
这种情况直到隋朝覆灭才有所改变。这还要归功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内侍,他根据自己的宫中见闻编撰了一部名为《杨隋解密》的纪录,并爆料说,九郎的父亲其实就是那位为文帝的酿酒业改革作出巨大贡献的生化学家。以这部纪录为基础,唐初著名和尚兼心理学家佛义德便提出了“逆反情结因果报应假说”,以此解释九郎成为职业罪犯的动机。该假说认为,九郎在还是小阿九的年纪就萌生了对父亲的憎恶,原因很可能是父亲忙于工作忽视家庭,或者是对母亲的眷恋随着时间变异成了占有欲。最终,这种憎恶促使他从职业上对父亲进行了全面否定,甚至不惜与皇帝为敌。
虽然“逆反情结因果报应假说”含有太多臆测的成分,但初唐时的人们还是乐于接受这种说法,毕竟,在大唐这个全称为“太清居火赤天仙登太清境玄气所成日神宝君道德天尊混元上帝神圣道教主义唐帝国”的国度,和尚的言论还是稍微比道士要可信些,至少其中没那么多利益纠葛。或者说,这也是“逆反情结因果报应假说”在国民身上的一种体现吧。在佛义德圆寂后,另一种叫做“复仇论”的假说又占据了主流。
那时,撰写《杨隋解密》的内侍也去世了,他的后人又根据他的遗物整理了一部《杨隋补遗录》。这部续作透露了一个关键细节:九郎的父亲,也就是那位为隋文帝制酒的生化学家,在完成研究后不久就离奇暴毙了。有人推测他是被文帝杀了,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文帝一旦取得秘方,当然就不再需要能根据秘方炼制解药的生化学家了。而九郎的所作所为,只是单纯的复仇。这复仇一直延续了近百年,从杨隋到李唐,再从李唐到武周。把九郎熬成了九叔,再把九叔熬成了九公,最后把九公熬成了枯骨。如果九公能继续熬成九太公,或许还可以再次把他的复仇延续到李唐。当然,前提是“复仇论”成立。
曾有反对者质问,隋文帝都已驾崩那么多年,为何九公仍在卖酒?“复仇论”主义者的答复是,九公的复仇对象已经从文帝扩大到了皇权,只要皇帝不肯解除酒类饮品的管制,九公的复仇就会持续下去,无论他是九郎、九叔、九公、九太公、九太祖公或是一堆枯骨。这种辩解虽然逻辑不太严谨,但在感情上是相当容易接受的。在那段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不论皇帝是男、是女,或姓杨、姓李、姓武,始终无人解除对酒类饮品的管制。群众们一想到这一事实就群情激愤,也不管自己是否早就过了被禁止喝酒的年纪,更不管自己是否曾有幸喝到九公的酒,总之偏要有点理由骂皇帝不是个东西。
在唐朝刚建立的时候,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希望可以废除酒类管制的。说来这事又有些吊诡。那会儿刚上任的唐高祖正忙着管制隋时吸烟的遗风,并把音乐立为大唐正统以彰显无差别、大一统的民族文化——似乎陈后主唱着《玉树后庭花》亡国的事从未发生过。在“禁烟 vs.限烟”的讨论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有人说起了隋初从“禁酒”改革成“限酒”的历程。高祖听后,龙颜大悦,立即吸取隋文帝的经验教训,设立了《唐律·衣食住行·烟酒消费品管制条例》。
当然,条例里对酒和烟的管制是有区别的,如果都按照隋朝时以年龄做限制,那抄袭的痕迹就太重,不利于大唐帝国的根基。经过短暂的Brainstorming后,这帮早已经历了万千磨难的创业团队立马提出了一项可行性极高的方案,即设立“室内不得吸烟”的规定。那场会谈以这一提议结尾,高祖在热烈的掌声中宣读了《大唐宣言》,至于是否解除限酒令的问题,完全被人忽略了。毕竟,与会人员都是些多年前就过了20岁的阿伯,没人关心青少年要不要喝酒。于是,这条限酒令又以不关我事的形态继续存在,九公也伴随着它的存在继续与部分青少年进行着非法交易,那时的他似乎也到了被人叫做九叔的年纪。
等初唐那阵改革之风过后,也就是唐太宗统治时期,有人又说起了解除限酒令的问题。这本来是一桩好事,可偏偏提议的人不太懂说话。那位倒霉的仁兄用“让我们谈谈《烟酒消费品管制条例》的问题吧……”做开头,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以太宗敏感又细腻的内心去感受,这段开头确凿无疑是对烟酒管制的质疑,是前朝余孽心中对烟草的向往。他斜眼问那位提议的仁兄,“你是不喜欢在室外吸烟吧?”倒霉蛋看到了猛虎捕食的姿态,连忙下跪摇头否认。这位可怜人忘记了一件事:对于内心敏感的人来说,否认就等同于承认。当然,他又确实牢记了另一件事:对于内心敏感的人来说,承认就等同于“承认加物证加人证加推理论证……”的集合。
在第一个倒霉蛋以逆贼的身份被关入大牢后,第二个吸取了教训的倒霉蛋又向太宗说起了解除限酒令的事。这次的仁兄改用了没什么歧义的疑问句做开头:“解除限酒令这事你怎么看?”皇帝的回答是,“None of my business, dude! By the way,难道你觉得我是未满20的小孩?”于是,第二个倒霉蛋又以犯上的罪名在牢房与第一位倒霉蛋聚首。
在两次倒霉蛋事件后,人们开始逐渐对限酒令产生恐惧,谈论与之相关的话题都以“那个”作指代。只是,这又引起了更多的麻烦,更多的倒霉蛋因为在对话中用“那个”指代“行房”而收到“牢房倒霉蛋大型Party”的邀请,史称“那个风波”。关于九公的行为“复仇论”也就从那时越发受到国民欢迎。等到高宗上位后,甚至有人将原始理论延伸出了“反皇权的自由主义复仇论”,并根据早先的传言编写了反唐文集《童九公:帝国阴影下一位英雄的独白》。
一时间,九公就成了英雄主义的代名词,即便他从未在任何一次私下或公开的反唐活动中出现过。外界闹得再沸沸扬扬,九公的生意依然和往常一样,那帮闹腾的人里没有一人是或者曾经是九公的顾客。九公的非法生意当然遵守黑市物以稀为贵的定律,不识门路的人都被排除在交易圈之外。他的顾客们,也就是京城的新贵少年们,每日只想着怎么才能顺到钱买酒。而那些曾经的顾客,要么心灰意懒出家去了,要么为了喝到好酒拼命争夺混成了高官,都是些跟朝廷没多大仇的人,没人有心思去关心反皇权自由主义如此深刻的议题。
这种表面上风起云涌实则毫无悬念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九公去世。在九公的葬礼上,有几位少年,作为九公生前指定的葬礼主持人和遗物保管者,公布了九公的部分日记。这些九公亲笔写下的文字完全粉碎了“复仇论”的假说,一群因九公而聚集在一起的理想主义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九公遣散回家了。
根据九公在日记里的记录,他制作只有孩童才能喝的酒,纯粹因为皇子杨广的提议。那时候,优秀的老化学家和隋文帝正在研究孩童不能喝的酒,而经常随父亲出入皇城作坊的小九郎也就顺便和杨广成了朋友。那时,两人都还是游手好闲的大好少年,闲来无事就跑去作坊偷酒喝。有一次,两人把原酒都喝光了,半醉着偷尝了试剂瓶里刚研制好的新酒,后果当然是倒地昏迷七七四十九天。两人经过了四十九天的生理折磨后,又在第五十天经历了来自父辈的心理折磨。在第五十一天时,当两名对生活倍感失望的少年再次聚首,热血和酒精驱使着他们,共同描绘了一个只向孩童卖酒的伟大理想。
已公布的日记还提到了九公父亲的死因。简单来说,那算是一场意外。当时,小九郎刚调制出能让大人昏迷九九八十一天的新酒,为了验证药效,父亲老化学家就成了第一个试验体。小九郎非常确信父亲会在第八十一天醒来,可在第八十天的检查时,却发现老化学家已经没气了。对此,日记并没有透露更多细节,只是引用了法医鉴定的原话,“被子太厚,憋死的。”
这场意外有些打击小九郎继续进行化学研究的积极性。而作为梦想的构建者之一,杨广觉得自己对老化学家的离世也负有一定责任。为了安抚丧父的小九郎,杨广许诺拿自己的皇帝老爹做下一个试验对象,不过得加入能引发上吐下泻症状的成分。就在那场老化学家的葬礼上,两位注定会改变天下的少年达成了协议,确定了新酒的销路以及利润分成细则。即将被人们传诵一个世纪的九郎终于出道了。
“It’s my business!”
伴随着这声怒吼,九郎站在老化学家的肩膀上从天而降。老化学家的影子被夕阳无限拉长,像是一个将死的巨人,托起了另一只耀眼的太阳。当然,这只是九公的顾客们后来在日记发布会上幻想出的场景。日记里没有关于这句话的描述,倒是确实提到了杨广曾以隋炀帝的身份发表过一段“Not my business”的独白。原文大致如下:
“我今年已30多岁,职业是皇帝,再不是当年爱做白日梦的少年了。你现在问我对解除限酒令的看法,我却想问你是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今,我大隋正在飞速发展,前朝逆党已被被安抚,朝廷也受到国人拥护,为什么忽然要我解除限酒令?让它继续保持下去不好么?它的存在不一定合理,但也没到必须取消的地步。若是忽然解除限令,谁也没法预料将会发生什么。回想一下当年的情景吧,为什么我们想改变它?因为那时我们还是孩童。那个梦想是建立在孩童残缺的视角上,始终作不得数。现在,你我都已是成年人,又何必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就让青少年们自己去想办法吧,not our business, right? 我相信人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少年有少年的事,成人有成人的事,为什么不试着跳出狭小的作坊去天地间遨游呢?你知道扬州的琼花吗?你知道高句丽的刀舞吗?你知道吐谷浑成群的羚羊在原野上奔跑的情景吗?你不知道,也没见过。我知道,但我也没见过。但我知道,我终究会见到它们。在扬州的花园里,在高句丽的雪山中,在吐谷浑的高原上。你看,这就是我的天地,它多么宽广。为何你不能为自己另筑一片天地呢?何必眷恋年少时的小作坊?You know what I mean?”
“Sorry, I can’t follow you.”
这是九公在日记里对炀帝作出的回答,他确实不明白解除限酒令对炀帝而言有什么涵义。他只知道一件事,在一个有限酒令的国度,对于那些想喝酒而不得的青少年们,自己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这是怎样的意义呢?当他还是九郎时,只能感受到有某种意义存在,在他成为九公时,已经能大致看清这意义的轮廓,在他离世后,他的鬼魂只要坐在棺材上看看来参加葬礼的来宾,所有关于意义的一切便已明了。
来参加葬礼的人们,除了那帮依照遗嘱主持葬礼的少年,剩下的就只有和尚、高官、道士三种人,各占三分之一。当然,他们曾经都是九公的顾客。
在这群人中,所有的和尚都是受回忆无尽折磨的悲观主义者,当他们在20岁生日时,以VIP身份在九公的主持下完成行酒礼,便失望至极地跑去寺庙出家了。行酒礼的用酒并非出自九公之手,而是四处可买而孩童却不能喝的官方用酒,口感差了九九八十一减七七四十九等于三十二个数量级。按照和尚们的说法,念及日后再也喝不到九公的酒,心中就一片失落。失落至极的人都自杀了,失落差一点至极的人便出家去做了和尚。
与和尚完全相反,葬礼中的高官们都是些沉浸在美好未来里的乐观主义者。他们当然理解九公的酒是怎样的境界,但依然怀着白日梦勇往直前。他们把九公的酒当作目标,相信只要努力爬上权势高位,总有一天能喝到近似的美酒。不过,高官们还不是最乐观的人,最乐观的那帮人已经以青年化学家的身份在调制药酒的过程中以身试酒把自己毒死了。
葬礼上的道士就相对要复杂些,不过无论是什么道士,总逃不脱和尚式失望至极和高官式白日梦两个理由。有的人在行酒礼后也会失望到想出家,但失望的程度没那么严重,仍然在担心自己剃光头的样子不太好看,所以才选择去做道士。另有的人在行酒礼后也会燃起高官美酒的白日梦,只是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对梦想并无太大自信,所以才选择了一条先做道士再图谋官位的捷径,毕竟,九公生意最红火的日子仍是在“太清居火赤天仙登太清境玄气所成日神宝君道德天尊混元上帝神圣道教主义唐帝国”时期。
由于九公的顾客在家庭背景和人际关系有一定的要求,因此,有不少来自同一家庭的祖孙、父子、兄弟都出现在葬礼上。在葬礼开始前,有些中老年高官死命抓住小沙弥的僧衣不放,嘴里大骂,“You beast,知道这几年老子找你多幸苦吗?”也有些30多岁的高官,一面拽着牛鼻子的道袍一面骂到,“Son of bitch,跟哥回家给老母请罪去!”这帮酒徒世家里,只有一家人是祖孙三代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成为高官的道路,在短暂的混乱中显得异常从容,俨然乌衣门第的模样。也是因为有这家人的存在,混乱很快就平息了。在与之强烈的对比下,纠缠不清的旁人都显得太不堪,没人愿意让自己显得不堪。
日记公开发布会是葬礼最重要的环节,发布会从制酒的起因开始,略过了中间平淡不惊的片段,在最后回到了九公的遗嘱。九公在遗嘱中坦言,他知道自己的顾客不多,所以清楚记得哪些家庭是祖孙三代都买过他酒的人,也记得行酒礼后各自的表情预示着什么。九公不希望他们在葬礼上发生争执,所以从几年前开始就私存了另一批酒,希望大家能在他的葬礼上把酒言欢,暂时忘掉过去的恩恩怨怨。
宣读完遗嘱后,主持葬礼的小孩随机从台下选了一位大胡子高官,让他上台试试九公的新酒。大胡子顺从地走上台,拿大瓢从缸里舀出一些酒。荡出的酒香落在台上,开始向四处飞奔。台下的人们高喊着,“喝啊!喝啊!”大胡子被酒香迷糊了神志,在众人的呼声中鼓起勇气将瓢中的新酒一饮而尽。是的,就是这个风味!这是大胡子在刚长出唇须的年纪时尝过的味道。没有上吐下泻,没有全身红肿,也没有倒地昏迷。这是成年人也能再次回味的美酒,把衰老的基因烧灼干净,洗出了一身少年的热血。
更多的酒缸接二连三被打开,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新酒的香味。老老少少的酒鬼们把自己泡在酒香建造的宫殿里,像脱缰的野马使劲撒欢。院子外的人们听到欢闹的声音,翻上墙头想看个究竟,却一头醉倒在这座无形的宫殿中。撒欢的野马们对此毫不介意,对栽倒在地上的不速之客大喊“Come join us!”
越来越多的人和动物都加入到葬礼的狂欢中。蜜蜂俯冲进酒缸,穿透了平静的表面潜入缸底,最后再从底部启动,往上飞射进青蛙口中。丈余长的大蛇一口吞掉了青蛙,接着在院子中翻滚跳跃,窜进人们手里扮演起拔河用的绳索。狂欢的范围不断扩大,有人察觉到了异样,试图往他处逃散。但是,他们越是奔跑,已吸入体内的酒味就越是香醇。很多人未及百步便醉倒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傻笑着加入了酒鬼的行列。
直到一个时辰后,才终于有一位步履蹒跚的半百老头把消息传到了皇城。未及多时,左右羽林卫就浩浩荡荡地从皇城驶出,赶往叛乱地点——在皇帝的词典里,“狂欢”与“叛乱”无异。而这个时候,近三分之一的洛阳城都笼罩在九公的酒香里。当羽林卫赶到这三分之一的界限时,半个洛阳也沦陷了。当然,这支皇帝的私人部队也同时在这三分之一分界线上全军覆没。右卫的骑卒抱着爱马在地上撒泼打滚,左卫的步兵们则相互勾肩搭背组成摇头晃脑的人浪。至于素以冷峻著称的将军,他正有规律地敲击着怀中的头盔,嚎出了一曲《岂曰无衣》古典摇滚。当将军的solo猛然从Love & Peace转到《大风起兮云飞扬》的硬核摇滚时,洛阳城的沦陷面积已经达到三分之二。准确来说,在这个被封为神都的荣耀之地,只有皇城内还保持着暂时的清醒。
然而,皇城的清醒在此时却显得万分刺眼,如落满桃花的草地上趴着一只霉灰色的癞蛤蟆。所幸,美酒的香味已经在渐渐吞噬皇城,至少宫城外已经变样了。那些皇城最边缘的扫地太监正抱着扫帚当琵琶,老老少少的宫女们随着扫帚哧溜哧溜的节拍轻唱到“玉树流光照后庭……”尚且清醒的太监、宫女想要躲进宫城内,却被仅剩的禁军部队堵在宫门外。皇帝一语不发躲在屋内,听着笑声、歌声、推搡声渐渐逼近。哦,还有禁军刀剑出鞘的声音,宫城外的人们已经糊涂到连刀剑也不怕了吗?
刀剑已出鞘很久,却始终没有传出砍杀声,倒是歌声越发清晰了。屋外又零星传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渐渐地连成一串串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以铃铛做鳞片的鲲鱼浮出了海面,在波浪的翻腾声中开始了钟与铃的二重奏。宫女的歌声透过坚硬的铠甲钻屋里,一曲“开箱验取石榴裙”像魔咒般舔舐着皇帝的身心。到最后,连宫城也沦陷了,号称神都的洛阳就这样成了一尊巨大的酒缸。
在这尊酒缸里,数以万计的人们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才喝光所有美酒,又用了另一个昼夜将肚中的美酒消化掉。在九公葬礼后的第三日,当清晨的第一抹阳光落在白马寺释迦舍利塔顶时,洛阳城里的人们才陆续醒来。很快,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就像从未被九公的酒淹没过。唯一能证明这件事发生过的九公遗体也不知所终,让人不由得怀疑他是否曾真的存在。
帝国继续按照往日的节奏运转,眼看着九公和他的酒就要被历史的洪流淹没,洛阳城里却忽然传出皇帝要解除限酒令的消息。人们奔走相告、欣喜万分,不止因为政令本身,更因为这道政令说明梦幻般的日子切实真实地存在过,哪怕它太过短暂如脆弱的泡沫。人们不记不清发生过什么,却清楚知道确实有什么发生过,宫城内也必然发生过能触动皇帝的事。
多年来,人们始终等待着故事的结局。直到安史之乱时,才有一位流落坊间的老宫女为之画上了句号。在那个梦碎的清晨,还是豆蔻年华的她苏醒在一阵甜言蜜语中。醒来的宫女发现自己正躺在皇帝的寝宫外,而后,恰好听到屋里传出少年的说话声,“Could I have some wine, darling?”少年略微撒娇的语调轻柔如微风吹动露珠。她从门缝里望去,那白玉般的少年正躺在皇帝怀里,拨弄着皇帝一头柔顺的长发。他脸上带着微笑,身体却在渐渐流失。是的,是在流失,先化成一滩液体,再无声地蒸发在空气中,让房间浸染上三月桃花淡淡的味道。
有人说,那是酒中的精灵,为九公了却了一生夙愿。有人说,那是年少时的九郎,九公的鬼魂借着酒的灵力化作少年完成了毕生所求。还有人说,酒中的精灵便是九公自己,从开始到结束,他们又何曾分开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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