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陌生基督徒的葬礼
张柏仁
小区里又有人过世了,早上出门,就看到楼下摆起了灵堂。一如既往,这次的灵堂依旧只是一个简陋的棚子,有钢制的伸缩折叠框架和蓝色的塑料布棚顶,像是经费不足的大学社团搞活动时会用的那种便宜货。
棚子四面封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什么灯火,外边也没有摆花圈,远远地,只能望见一面红底黄字的旗子。当我走近时,终于看清了旗子的模样。它中间绘了一个十字架,两边像对联似的写了一排宣扬基督精神的文字。我走得匆忙,没看清两边写了什么,只记得门联是“神爱世人”几个字时。也就是在我看清这几个字时,才终于足够近,近到能听清灵堂里正在做安魂弥撒。
就这四个字,就这一段安魂曲,相互含混撞进了我脑中,似乎撞到了泪腺的开关,不由得就涌起了一阵眼泪。呵,那一时间的情绪还真是难以言说,好像什么都有,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就这四个字,就这一段安魂曲,勾起了我无数难忘的、悔恨的、欣喜的、悲哀的、孤独的回忆,而我却从它们之中理不出一点可以形容的情绪。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了昨晚在水滴筹看到的白血病小女孩。在我又一次即将败尽财物的时候,我看到有人比我更需要钱。我原本可以控制自己的物欲,在这种时候给人更多帮助,可我没有。这让我感到难过。虽说她生病、治疗、痊愈与否都跟我没一点关系,可是,当我想到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总会觉得太不值了。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世界,我不愿意看到明明没做错什么的幼小生命像寒风中的微弱烛光,熄灭与否,全被名为“运气”的风左右着。我想,神是爱世人的,可她仍躺在病床上,不知怎样感受这样的爱。我想,神是爱世人的,可他无法左右人的运气。
哦,我还想到了正躺在灵堂里的那位基督徒。我对TA一无所知,不知年龄、性别、身世,只知道是神的子民,或许这就够了吧。我依稀记得有一面旗子上写着一句“信者得永生”。从我对基督教义的理解,这样的话总有画蛇添足的感觉,既然灵魂不灭,死亡也无非是灵魂换一种形式存在,我们总是存在的,无论是在我的维度以三维物质的形式存在,还是分散成别的形式散落在其他维度里。
或许,我们总是存在的,而现今“我”的概念不过是一次偶然的集合。一个人,就像电脑里的一个安装文件包,人活着就是打开安装文件的过程,把这些 date、png、txt、cmd、reg 等格式的文件按照一定规则放置在一些地方,为这套系统添加一些功能。我们或许是不同的程序,我们或许由不同的语言写成,可归根结底,我们都是由基本的二进制规则组成的。当我们死亡,连灵魂也分崩离析,这些碎片又被宇宙的引力拉扯着,在某个间隙被重新编译起来,成为一个新的安装包。
我记得,在灵堂旁,有一位年过半百的基督姐妹在说,很感激主,让她能认识死者,也很感激死者,尤其感激一起度过的往日时光,对此,她将永远铭记于心。这样的言语,在很多葬礼上都有,无论算不算客套话,我还是相信,死者应是一位高尚的人,无论是否聪颖到对基督教义十足通透,应当是会依教义谨慎言行的人。这么想来,这简陋而寒碜的灵堂便配不上亡者的光辉了。
虽说几大宗教都崇尚节俭,可很多人偏偏麻木得非要从粗浅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才能感受到哲思、信仰对人心的触动。我想,对于一位高尚的基督徒,理应有一处简洁、宁静、庄严、肃穆的灵堂。我知道,在传统丧葬习俗,灵堂应设在自家堂里。现在人都住在单元楼里,没有院子、大厅来接待各位前来凭吊死者的人们,小区里的住户嫌晦气,也不愿让人在里边办丧事。这样的话,小区能出借临街的停车场置办灵堂,已经是善举了。
我理解人们的想法,也理解人们的难处,可我总认为在这街区附近,应当有一处专门的教堂或殡仪馆供人们认真而庄重地面对死亡。可是,当我打开地图,搜索“殡仪馆”的时候,结果却少得可怜。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在这样一个常住人口达千万级的城市,主城区却找不到一家殡仪馆,只有市二医院的仁爱楼留着一处殡仪服务站,为人在三环外仅有的一处郊区殡仪馆做衔接服务。
这可太残忍了。人才刚刚过世,就要离开自己的家,离开熟悉的社区,离开常常走过的街道,被运到一处陌生的郊区建筑,静静地躺在那里。前来凭吊的亲人、朋友等开着导航勉强找到了路,来到这个与死者的生活毫无关联的地方,连凭吊的心情也被冲淡了,这还真是一个制止人悲伤的好地方。
我忽地更加懂得了这片土地,更加懂得我所生活的城市。这里过于无情而虚伪,容不得死亡,容不得人们以应有的庄重姿态去面对死亡。人们因怕晦气而厌恶死亡,却又在每时每刻向死亡走去,似乎忘记了死亡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终结。或者,只有神才会爱着死亡吧,正如神爱世人,爱世人之生,爱世人之死,他接纳并包容世人的一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