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六郎原本还有个兄长,幼年夭折,为免遭鬼神忌,父母就讨个吉利,管他叫六郎,以示人丁兴旺。
他自小身弱多病,药不离口,十三岁时,经人介绍,在一家生药铺子当伙计,而后又学医近十载,熟稔诸多药性,时人传闻,监县钟离山有位神医常年隐居,可以医死人肉白骨,医道通神,这么多年来,冯六郎碰到许多难解之症,于是有心拜会求教。
监县远在千里,冯六郎跋山涉水,好不容易赶到钟离山,不见神医,只有老仆一人,被告诉,郭神医半个月前远游了,说要年底才回,冯六郎便在监县安顿,盼着神医归来。
不觉到了腊月,听说神医回来了,喜孜孜地拜访,哪料又是这年迈的老仆拦住,摇手说道,神医舟车劳累,腊月不见客,待到二月初二那日,再来拜会,切记不要超过戌时,否则郭神医又要闭户了。
冯六郎悻然下山。
好不容易待到次年开春,冯六郎三入钟离山,道途景观大变,辨不得南北,越是焦急,越是原地打转走不出去。冯六郎思忖道:“怪哉,这山道盘盘蜷蜷,全然不似去年模样,我已耽误甚久,那神医又只是今日见客,我恁地没出息,这路道已走了两次,怎么会迷路!”
夕阳摇摇欲坠,冯六郎这才走出山林,不多时,听得有人呼救,闻声赶至,竟是有人跌入湍急河水,抱着一块突起的河岩,身形时隐时现,下方就是山崖,万分凶险,冯六郎来不及多想,瞅见旁边有一截小臂粗的树干,一丈多长,他试着伸到河里,刚好能到落水者跟前,后者死死抓着不放。
水流激急,冯六郎累出一身汗,才把落水者拉上岸,落水者力竭晕倒,冯六郎这才发现,此人腿上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连忙打开包裹,施救包扎。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虽是初春,寒意未减。冯六郎若要赶去郭神医家,倒还来得及,但眼下救人要紧,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又生了一堆火,用随身携带的小陶罐熬了点汤药,给这人暖身,这人晕晕糊糊饮下,又过一会儿,才清醒。
冯六郎问他好点没有,落水者点头道:“也是倒楣,本就受了点伤,又误落水中,这河水颇冷,我抱着河岩,才不致被冲下山崖,多亏小哥助我,否则我童怀生焉有命哉?”
冯六郎微微一笑,“分内之事,何足挂齿,眼下你已无碍了,我得尽快上路。”
童怀生伸手拽住他衣襟,说道:“我童怀生不欠人情,小哥今日救我,我定要报答!瞧你衣着朴素,又懂些药理,可告诉我高姓大名,待我干上一票,事成之后,赠你万金,我童怀生绝不食言!”
冯六郎本来要走,一听这话,长吁了口气,又坐下来,谨慎地问道:“阁下何出此言?”
童怀生哈哈大笑:“这钟离山往东五十里,便是我童怀生的一亩三分地,我已瞟好了监县几个大户,到时兵分两路,一支率部众攻占县衙,一支再砸了这些大户,抢粮抢钱,金锭子银元宝有你两成,若有不服者,统统砍了!”
冯六郎暗叫苦也,出于本心,救了这落水汉子,又为其医伤,却不想是个贼头子,平素不闻监县附近有贼众为患,不想他们势力竟这般大了,竟要作乱为祸,冯六郎啊冯六郎,你可害苦了县民了。
心里这般想着,脸色时红时白,与童怀生闲侃一番,冯六郎更加肯定,这童怀生绝非善良之辈。
思量半晌,冯六郎从包裹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丸药,拱手道:“在下结识好汉,实乃有幸,方才好汉出血过多,这粒药丸可生血补气,早日痊愈。”红丸毒性甚剧,本是防身之用,只要骗这贼人服下,不出一柱香时间,必然暴毙。
童怀生接过,却不吃下。
冯六郎忖道:“这厮大抵疑心了,虽说他元气大伤,但若翻脸,也足够收拾我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夜色渐深,冯六郎心一横,“我若不打消他的疑虑,他是不会吃的。”又从瓶里倒出一粒药丸,故意说道:“天寒地冻,我也食上一颗,活络一下筋骨,本来平日时我是舍不得吃的。”
话毕,一仰面,把这药丹吞入腹中,而后略带讥讽地瞅着童怀生。
童怀生尴尬笑笑,也吃了。
冯六郎心想,“此刻若我走了,他必疑心,我包裹里有解药,他要是抢了去,饶是胡乱吃上几颗,也可保命,今日本来天欲亡他,却被我插了一杠,把他救下,真是造孽,罢罢罢,我早就立誓,救该救之人,眼下误救恶徒,与其让他为祸作祟,还不如一道死了好。”
他们在火堆旁又坐片刻,童怀生药性发作,大叫“这药有诈!”一头栽倒,冯六郎此刻亦心如擂鼓,两手哆嗦,打开解药瓶,还未倒出药丸,两眼一黑,仆地不动。
全身如置火狱,不知过了多久,冯六郎徐徐睁眼,察觉依然活着,所处之地却非山野,而是一户人家,但觉呼吸顺畅,药性早过,趿鞋走到屋外,此刻日头高挂,一老汉正在院中浇花,背影甚熟,走近一瞧,竟是之前两次逢面的神医老仆。
冯六郎心里一紧,“怕是神医救了我,我与那童怀生一并服药,同时发作,他若是将童怀生也救了,岂不弄巧成拙?”急忙问道:“老先生,郭神医是不是也将那贼人救了?”
老仆微哂不语,继续浇花。
冯六郎又道:“这厮决不能救,若是救了他一人,反要害死无辜哩。”
忽地老仆叹了口气,说道:“我年轻时候,也能像你这样想,现在就不会问心有愧了,我便是你要找的郭神医。”
冯六郎一骇,“你是郭神医,为何前两次推脱不见呢?”
老头说道:“一切都出在这个童怀生身上。”
多年前,郭神医偶遇一人,奄奄一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其从鬼门关拉回来,养伤期间,才知这个叫童怀生的,乃一贼军首领,生性残暴,但自己并未用任何方法补救,还自我安慰,救死扶伤乃医之根本,岂能因富贵贫贱区分。哪知此人后来杀害数以千计的村民,只因一道命令,整个镇子化为乌有。郭神医深陷自责,千方百计寻到此人,将其除去,可也无法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五十年过后,天下早已太平,童怀生这个名字也淹没在尘埃之中,郭神医依然活着,隐居钟离山。每年都有人慕名拜师,郭神医也想找个靠得住的徒弟,于是佯装老仆,以试其心,然而仅是耐心方面,就吓跑了大部分人。
郭神医有一老友,乃是山精,懂变幻之术,当年亦是借它之力,才除去的童怀生,为了验众人之心,山精施些幻术,使客们迷路,又化成童怀生模样,有些人因为恐迟,置落水者不理,他们显然没有医者之心,还有些人虽救了落水者,待后者故意透露身份还要万金相酬时,明显心动,抛了初心。
当然极少不为之动摇者,亦没有亡羊补牢,眼睁睁看着“童怀生”离去,这类人是非不分,只知小理,不晓大义,亦非相授之选。
听罢此言,冯六郎才知神医用心良苦。
郭神医还告诉冯六郎,这么多年了,冯六郎是首个通过试心之人。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