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清阳二十三岁,决定下山行除妖之事。他还有个师姐,名做紫瑛,早他十年下山,除了次年二月回道观一趟,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但是却屡屡传来她斩杀妖魔的事迹,也算是报平安的一种方式。
师姐大他四岁,两人幼时都经历过妖兵作乱,据师父张飞虎说,发现他们两人的时候,一个不满周岁,奄奄一息,一个神色茫然,守在父母尸旁。师父本是世外之人,此刻于心不忍,便将两人收养,做了无相山三清观小道童。
张飞虎懂驱鬼除妖,被时人称为谪剑仙,于是口传身教,授他们本事,紫瑛开悟甚早,清阳却少些灵性,于是张飞虎便多让清阳抄经背典,经年累月,紫瑛的道术高出清阳一大截。
后来,活了两百二十八岁的张飞虎仙逝,临终时,将一口宝剑交于紫瑛,同意她下山磨炼,但必须每年二月回无相山一趟,抄写观中经文十遍,然后方可再下山去。世间多妖,有善有恶,恶的可以除去,善的可以留下,要是拿捏不稳,善恶难断,则可用封印符将其暂且封印十年,十年后可再行判断。
又告诉清阳,说他天资稍差,但贵在勤奋,可在二十三岁时下山入世,浊世险恶,碰到凶妖,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不丢人,那妖怪要是穷追不舍,可返回无相山三清观,整个道观倚法阵而建,有妖怪强行闯入,无论妖力多高,一旦踏上三清观地盘,登时会有天雷将它劈成肉渣。
交待完毕,张真人去见三清祖师了。
紫瑛早按捺不住,怀揣道符,背负宝剑,踌躇满志入世修行。
清阳那年十三岁,眼巴巴瞅着师姐下山,此后整日在三清天尊塑像面前祈祷,保佑师姐平安。
晃眼到了次年,紫瑛依着师父遗嘱,回到三清观,清阳见师姐英姿勃发,羡慕不已,紫瑛给他讲了许多世间趣事,以及一些驱妖经历,清阳自幼生活在山上,听得涎水直流,恨不得肋生双翅,下山见识一番。
紫瑛师姐并没有呆多久,还未抄完经书,又急匆匆的下山去了。
此后,再也没有回过无相山,清阳倒是常常听到师姐斩妖之事,虽渴望下山,却也不得不遵遁师训,直到近日,他无意中双手碰到观中的试心石,那石头上忽现莲花一朵,清阳欣喜不已,这正是可以入世修行的征兆,于是沐浴更衣,焚香念经,三日后,收拾一番,下山修行。
他早想好了,师姐九年前曾说过一事,监县小妙山下的十里亭,曾被她封印了只妖怪,此妖虽无害人之象,但难保今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最后施上封印符,把它打回原形,乃是一只青蛇,压于亭下,待十年期满,再行定夺。
掐指一算,距师姐封印此妖已有九年十个月,还有两月便满十年,因多年未见师姐,清阳便思忖着先去这监县十里亭,守株待兔,姐弟俩好见上一面。
监县远在千里之外,清阳懂画符疾行,不足一日,便可到达,是以倒也不慌,缓缓而行,沿途过三州九县,瞧得百姓熙熙攘攘,他事事留心。
乌飞兔走,不觉两月之期将到,清阳来到监县,天色已晚,离十里亭不远处便是村落,此刻,村民早已睡下,清阳在太阴光下,吸气吐纳良久,神识沿着十里亭搜寻,察觉到地下六尺有一条青蛇,此蛇也发现了他的神识,不由得身形一振,乞求清阳放它一条生路。
清阳和紫瑛同宗同脉,倒是可以解开封印,清阳通过探察之术,了解这条蛇的修为远不如自己,无甚危险,但既是师姐打下的封印,还是等她回来亲自解开比较好。
于是传达了想法,这条蛇不敢多言,只是说自己十分思念孩子,十年前她从集市回家,在平常人眼里,根本就是个普通村妇,谁会料到她是个蛇妖,甚至还为人族的丈夫产下一子。
竹篮里带着孩子喜欢吃的糖饼,杏子,从集市到家里,不足七里,但这次却没能回去,途中逢紫瑛寻气而至,她也不想束手就擒,两者斗法,最终败下阵来,跪地乞求紫瑛放她一马,紫瑛只当她是满口胡言乱语。她又献上内丹,里面有她一生的记忆,并未做过任何伤人害畜之事,反多有善行,紫瑛看罢,一时难断,不顾她苦苦哀求,施封印符将她压在十里亭,一晃十载。
“这亭子离我家不远,我却困在这里十年之久,未能回家,”蛇妖边泣边说,“妾身日想夜盼,想跟家人团聚,望真人成全。”
清阳目瞪口呆,有些烦躁,收回神识,那地下蛇妖的哭声从心头消失。
他有些不解,“蛇妖若能产人胎,证明功德不薄,上天喜之,既是老天有此安排,为何师姐仍将她压入亭下?”思忖着等师姐归来,好好问问。
却不曾想,等了足足八日,仍不见师姐归来,期间,清阳又用神识和蛇妖对话,蛇妖将如何认识夫君之事,从头至尾讲述一番,倒是一桩良缘,清阳心里叹气。
又等两日,还没有师姐踪影,清阳盘算,不如我先行解开封印,师父曾言,若有人解了施术者的封印,施术者便会察觉,如此一来,倒可早点见到师姐,总比在此干等的好。
于是从包裹掏出一铜罄,一边敲击一边念咒,毕竟不是自己设的封印,敲了一整日,期间,村民围观清阳,问他作甚,清阳实言相告,要放妖,村民个个骂他傻道士,清阳亦不理会,敲至掌灯时分,蛇妖身上的封印解除,但觉亭子一抖,地面迸塌,从下面飞出一蛇,冲清阳叩首相谢。
清阳说道:“你既出来了,我便和你一道去看看你的丈夫孩子,”其实以他的道行,早晓得蛇妖句句属实,但依然想看看蛇妖生的孩子是什么样貌。
蛇妖道:“真人,十年前,我的内丹被那位女道长收走,遭她封印,妖力大减,未及以前一成,不能变回人样,恕小妖斗胆,能否藏在真人袖中,免得吓到我的孩子。”
清阳微微点头,将这小蛇装入袖袍,依着指点,找到她家。
哪知,十年未见,原本院落房屋早已破败不堪,荒草丛生,没有一丝活气,问了邻居才知道,那蛇妖的丈夫,因妻子失踪,一直杳无音讯,思念成疾,精神恍惚,一日上山砍柴,从山上跌下摔得粉身碎骨,他们的儿子,小小年纪,失怙失母,托人介绍,最后去了监县一商号去做学徒,只逢父母忌日回来烧几刀纸钱。
清阳闻言,忽地想到自己身世,亦是无父无母,心里生出一丝惆怅,那袖里的蛇妖已泪流满面,她告诉清阳,虽然体内只有少许妖力,但她要去县城寻找儿子,暗中保护他,要看着他娶妻生子。
清阳见她心意已决,告诫道:“你如今道行浅薄,一切须谨慎行事。”
与蛇妖告别之后,想到他们全家因师姐一念之间,生生拆散,心里不是滋味,蛇妖既使途中无碍,也要再修百年才可重塑人形,而那时母子俩怕是早就阴阳相隔了。
翌日,东方吐白,正在亭下盘坐的清阳,忽觉一股极不舒服的气息从南边飞来,估摸着约有三十里远,那是一种颇难形容的气息,压得清阳心头一紧,暗道不好,这股气似人非妖,似魔非仙,修为远在我之上,此番必对我不利,师父说,惹不起便躲,我眼下先避避风头再说。
想到这里,清阳往腿上拍了两道符篆,屏气飞奔,似离弦之箭,一柱香功夫,狂奔一百余里,然而那股不快之气,似附骨之蛆,紧随其后。
清阳心恼,继续御气疾奔,午时便到了无相山,心想,这东西还能追到我三清观不成?它若识相,还得罢了,如若不然,这三清观外的万雷阵,还不将它劈成灰烬。
这万雷阵乃是顺天之意而造,心有善念之人无碍,任何妖魔鬼怪一旦踏入观外三里范围,就会惊动天雷,到时万雷齐鸣,插翅难逃。
清阳跳上观顶,稳住心神,朝观外的那股魔气看去。
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人竟同样是道士装扮,并且还是个女道姑,手执宝刃,杀气腾腾,头顶乌烟瘴气,虽相隔九载,清阳还是认出她来,并非别人,正是师姐紫瑛。
这紫瑛没有瞧见清阳,竟是一刻不停,朝三清观飞驰而来。
清阳连忙将声音聚成一线,传到紫瑛跟前,“师姐,你身后是否藏着个妖怪?”
紫瑛一怔,停步朝清阳瞧来,也千里传音道:“原来是师弟,却何故说笑?不管什么妖怪在我十里之外,我便能感知到,我身后怎么会有妖怪?我倒是察觉到一股不快之气逃到了观里,此物将我封印的蛇妖放走,却又惧我道行,东躲西藏,被我一路追赶,慌不择路,竟作死往我们三清观跑,师父曾经说道,有邪物一旦踏入这三清观属地,便遭万雷之厄,为何没有雷至?”
边说边慢步向道观走来,哪知又走几步,骤地虚空之中雷云滚滚,降下无数条霹雳,齐齐朝紫瑛击来,紫瑛见势不好,甩身便逃,众雷狂撵不止,几息瞬间,紫瑛被万雷击中,惨叫一声,仆地不动。
清阳看得头晕目眩,几个箭步抄至,紫瑛早气绝身亡了,清阳手指所触之处,如同泥灰扑扑簌簌,掉下灰烬来,清阳喃喃道:“师姐竟被这万雷阵劈死了,师姐竟被万雷阵劈死了。”心想,这万雷阵既然能够发动,说明老天已视师姐为邪魔了,没想到师姐这十年斩妖除魔,自己不知不觉也变成了妖魔……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