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跟同事聊起一个话题,什么叫纪录片?你可能会觉得,这有什么可聊的。纪录片,不就是以展现真实为目的,对现实素材的艺术化加工的片种。它的核心就是两个字:真实。比如,《舌尖上的中国》,讲的都是真人真事啊。真实就是这个小物种的边界。
但是,深入了解纪录片的发展经历,你会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什么叫真实?怎么记录真实?”这个问题从纪录片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业界争论的焦点。而且直到今天,将近100年,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被彻底解决过。
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这个过程。
世界上第一部纪录片,是美国导演弗拉哈迪,在1922年拍摄的《北方的纳努克》。你想,那个时候电影诞生没多久,但是电影人脑子里有个清晰的意识,电影不应该只提供娱乐,还应该给大家看一点平时看不到的真实世界。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技术,这个技术得发挥作用。这就是纪录片诞生的那一点初心了。
那美国人平时看不到什么呢?导演一想,北极的爱斯基摩人日常是咋生活的,这个平时看不到。好,就去拍这个。第一部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片名中的北方,指的是北极的格陵兰岛。而纳努克,就是岛上的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名字。全片讲的就是纳努克在冰原上,和恶劣气候做斗争的生活片段。包括怎么用冰块盖房子,怎么用干枯的海苔生火,怎么用鱼叉之类的原始工具猎捕海象,等等。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这不就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片段吗?我只要拿着摄影机,对着拍不就得了?它怎么可能不真实?
事情没那么简单。拍纪录片离不开摄影机。这就意味着,你不光要找到想要拍摄的对象。他所在的场景,还必须得符合拍摄需求。假如不符合,两个办法,你要么放弃,要么想办法,让它符合。
比如,弗拉哈迪在拍摄时,发现爱斯基摩人居住的冰屋很小。老式摄影机很笨重,根本耍不开。他就请纳努克号召全村人,一起重新造了一个大出两倍的冰屋。建好之后摄像机能进去了。进去之后发现了,别看冰块是透明的,其实挡住了光线,黑黢黢的,什么都拍不了,又拆掉了屋顶。后来,纳努克睡觉、起床、吃早饭,全都是在这个没有屋顶,充斥着刺骨寒风的屋子里演出来的。
再比如,影片有一幕高潮,是纳努克猎捕海象。为了拍这个场景,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等找到海象时,天已经快黑了,根本达不到拍摄要求。摄制组只好匍匐在海象附近的雪堆里,等待天亮。而且在这一夜挺折腾,他们还得根据风向,不停的变换位置。假如呆在上风处,风就会把人的味道吹到海象附近,海象就会警觉。对,他们就这么折腾了整整一宿。
类似的情况,直到今天仍然存在。比如,著名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大部分素材都是平常老百姓做菜。那么请问,这些菜是他们真的日常吃,所以这么做?还是因为要配合摄制组的拍摄,所以,特地做的?观众心知肚明,肯定是后者啊。那么好了。这些场景,你说它真实?它毕竟是演出来的。你说它虚构?里面的人物又真实存在。到底怎么界定?这是纪录片领域的第一场,关于真实的争论。
这个问题刚开始很困扰。但是后来,大家也想开了,要想拍出好片子,不演是不行的。那就光明正大地演吧。于是就出来了一个新词,叫“非虚构搬演”。搬家的搬,表演的演。比如你要拍一部叫《汉武帝》的纪录片,都是很严肃的。现在通行的做法,其实是要找演员演汉武帝和周边的人。这个片子才能成型。
说到这,怎么记录真实,这个问题解决了吗?很可惜,并没有。这个行业还要面对第二个难关,这就是人性层面的真实。而且到这一步,这个问题已经不是这个行业的问题。它已经撼动了我们所有人的一个基础认知,那就是,到底什么叫真实?
所谓人性层面的真实,指的是,一个人在面对摄影机时,展现出来的,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自我?纪录片领域有个著名的假设。说的是,当摄影机对准一个人的时候,注意,仅仅是对着拍,只要他意识到你在拍,即使你不提任何要求,这个人的行为,也会因为你的拍摄而发生改变。换句话说,你以为你在记录真实。但当你拿起摄影机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干预真实。
比如,现在我饿得不行,正在狼吞虎咽的吃东西。突然有人拿着手机拍我。请问,我能继续狼吞虎咽?我还是得换个优雅的吃法,或者对着镜头比个剪刀手?所以你看,你选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摄影机对准你的那一刻,就已经产生了选择的意愿。我的内心,已经发生了改变。在传播学上,管这种现象叫聚光灯效应。就是说,一个人在聚光灯下,和平时自己待着的时候,他的表现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种现象可不是仅仅只拍吃饭这件事。举个例子。法律界对这种效应是非常警惕的。就是法庭上应不应该允许电视直播?早期是允许的,但后来就不行了。为啥?因为看起来,摄像机是一言不发地在那里忠实记录。仅仅是记录法庭上发生的事实。但是,只要在场的所有人,原告被告律师法官,甚至是法警。意识到这台摄像机的存在,他们的所有表现都一定会变形扭曲。会不会有人把法庭当做宣传自己思想的舞台?律师会不会不专心辩护,在法庭上炫技?法官会不会担心舆论压力丧失公正立场?等等。所以,美国的大法官苏特曾经说过,摄影机坚决不能进入法庭,除非你们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那隐藏摄像行不行呢?很遗憾,还是不行。因为到这一步,你又牵扯到了纪录片的第三个问题,那就是伦理问题。
伦理这个问题看起来很好解决,我做好人就行了。但是在纪录片这个行当,记录真实,和符合道德,这两个要求有时是互相矛盾的。比如,面对一个要自杀的人,你是要救他还是记录他?面对一场争吵,你会因为担心伤害当事人而回避,还是会记录下来放给所有人看?这样的场景在纪录片的实操领域太多了。比如,几乎所有拍摄性工作者的纪录片,这是一种很热门的主题,都容易获大奖,但是几乎所有的拍摄都没有征得当事人的同意。这些片子都是以保护性工作者的权益为口号,但是结果是无一例外地,严重伤害了当事人。
你看,纪录片的使命是呈现真实。但是,是不是所有的真实都应该被呈现,这本身又是一个问题。
其实最近两年,我一直在想一个更新的问题,就是,摄影机镜头还能记录真实吗?比如你来我们公司拍纪录片,能拍到啥呢?桌椅板凳电脑会议室。我们公司的事实,是知识形态的事实,摄像机用画面记录不下来啊。对,这个世界越来越多的事实是以人的思想,人的交流,这些方式存在的。指望摄像机镜头还能记录下来么?所以,下一代纪录片,该是什么样呢?你看,这又是一个新问题。
我今天之所以和你唠叨纪录片这个事,因为我自己硕士研究生学的专业其实就是纪录片。今天回头看,这个行当真是一个纠结的物种。
每一个行业都有自己明确的目标,比如医生律师,所有的行业都会因为行业的努力距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而唯独纪录片这个行当好像例外。不管怎么努力,都从来没有真正接近过自己的目标。每当它觉得自己接近了记录真实这个目标的时候,真实就会变了,就会远离它,就会呈现出更多的层次,更多的复杂性。
今天跟您聊这个话题,其实是我想表达一个自己的小感慨:
我们经常以为,事实是一个牢靠的地基,我们在这个基础上,争奇斗艳花样百出地形成自己的观点。但是,纪录片这个小物种的命运,告诉我们,我们脚下的那个事实的地基,其实摇摇晃晃。那建立在它基础上的观点,我们把它说出来的时候,难道不应该谨慎和谦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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