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在路上悄无声息地走着。深秋的天，气温降下来，云被冷凝的风紧紧箍住，在空中盘踞。
啪嗒，啪嗒。一滴滴水沿着路灯的光流了下来，我走着路也渐渐溅起了水花。我毫无准备，此刻离我所居之处相当之远，路上也没有可供歇脚之处，我便索性慢慢散步。
雨打在衣服和鞋上，阴湿但厚重；滴到手上，冷冽的感觉便顺着指尖进了脑髓；但淋到头发之中，反而让我有了一种舒适的感觉:我在天地之间沐浴，微亮的路灯灯光便是身体乳，两侧花坛中的泥土味便是其俱来的香气。我有洗浴时胡思乱想的习惯，很明显，这次也不例外。我沉醉之中，陷入了深深的追忆。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我被窗外呼啸而过的扫雨淋醒。我小时住的房子甚是简陋，卧室空间之逼仄仅仅能容下一张床，我一家人都睡在那张床上。时值春夏之交，天气日渐转热，可惜家中光景困顿，关于空调风扇之类的消暑之物我毫无认知，只知道窗户打开，风吹进来，便能勉强入睡。也许那天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报告有误，我的母亲并没有意识到晚上有雨，于是她便打开了窗户。夜间风云转变，热风卷胁着豆大的雨珠打到窗花上，不久窗花被打碎，雨顺着窗淋到我的身上，像是小石子一样，打到身上有微微痛。但是稍后雨珠摊开，铺到我的皮肤上，被风一吹，凉意尽显，也许从那时我便爱上了淋雨。但是我母亲被淋醒之后却惊慌起来，她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关窗，然后把我抱起来，着急用毛巾被擦干净，嘴上不停说“别冻着，别生病”之类的话，非要给我吹头，擦拭，确保我身上干燥了后，才把我放到她睡的地方，雨没有淋到那里，她自己则睡到我原来的位置。那一整个夜晚我都没有再睡过，享受在雨和风带给我的曼妙的感觉的余味之中，和体验之后身体擦拭一净的完整体验，唯一不理解的就是我母亲过于慌张的神情。
雨越下越大，我的衣服也愈加潮湿，雨水渗过我的衣服，终于又触碰到了我的皮肤。粘湿的感觉很不舒适，让我回到了现实。我望了望路，昏黄的路灯散发着微光，与远处的黑暗交织在一起，仍然是漫漫无边。可能是我走的太慢了吧。我想，我加快了步伐。但是行走终究是无趣的，在漫长的途中思维处在很难免在空旷状态，我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夏天，还是夏天。与儿时的初夏不同，此时的夏天是我漫长暑期的终止曲，地上三两可见的黄叶昭示了狂欢和喜愉的结束，一并结束的还有我那青涩的少年。
那是很平常一天傍晚，无非就是下了场雨。那也是个不同的夜晚，只是顺带着有了场雨。青春，总是无拘无束，放情纵乐的代名词，用在当时的我和当时的她身上刚刚合适。暑期的最后一天，我们看电影，逛街，吃饭，唱歌，偷偷跑到乡荫小道，骑着电车不顾一切地飞驰，风吹起她的头发，清香，麦香和花香四处飘散，她的发浪和麦浪随风而动，远处的云海和花海此起彼伏，阳光也不显得刺眼，反而成为我们感情最闪耀的见证。和所有别的情侣没有不同，我们做了所有情侣能做的事情。
晚风轻轻，但是也把云拂成一团。我把她送到家，在楼下，她抱了抱我，说，我们就在这结束吧。我感觉莫名其妙，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说，傻子，你在说什么胡话。她也笑了笑，轻轻拿下我的手，淡淡说了，我们以后上大学了，相聚太远，难再相见，以后一定会生疏的。倒不如就此结束，我们彼此都能留下美好的回忆。你之后要再找一个对你更好的，这样我也放心，我也安心。她的话如此平定，如此冷静，她的神情和笑容如此安然，像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静好而平和。我脑中此瞬闪过无数的话语，想找出无数个异地也能很好的证据。可是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是如此的笃定和决绝，她就这样直视着我，让我瞬间感觉自己的幼稚和不经事。我的勇气和辩语此时已变得如此苍白无力。她摸摸我的脸，轻轻吻了我，就转身而去，再也没回过头。我就愣在原地，我的头脑已经麻木，我的双腿钉在地上，我已经无法也再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感受了。我盯着远处的火烧云，期望着我的心能像那云一样燃烧起来，奔向她，说服她，但不久，那云被吹散，又重新聚集成阴云，再然后，那云便撑不住，雨又泼了下来。我淋着那雨，心中的热情渐渐被淋灭，我的青春也一并消逝了。之后，我再去找她，发现她家早已换了个新主人，而她，就像夏末偶尔被吹落的树叶，只有风知道它的踪迹，世上再无什么东西证明它曾来过。
路途走到一半，我发觉雨小了许多，远处我居处熹微的灯也在雨幕中微微闪烁。我身上的衣物已经被雨完全打湿，雨水上残留着我的余温。看到家了，不远了，我想。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前方有好多雨坑，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尽管我如此细心，脚中还是难免进了水。人潜意识里的感觉总是不受控制，有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就会无意识有一些动作和心态，正如我的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莫名的愧疚感。我不知道是因何而起，可当我再度找回以往的记忆时，我逐渐意识到了原因。
那年夏天后。九月了，秋的感觉又进了一步，单靠太阳，节气是无法改变的，于是雨又来充当过渡的角色。我家离海较近，季风从东南往北吹，海的蒸汽沿途北上，到我们这便成了终日不断的绵绵阴雨。家所在的偏僻小城少有人经过，因此路况甚差，坑洼不平，下了零星小雨都能积成水坑，更何况彼时雨季。我作为所在居处第一个出城的大学生，自然是全家的骄傲。第一次出城，谁也不知道大城市是什么样子，街坊邻居每谈及此事时言语中都充满着对大城市的憧憬。我和我的父母也是欣喜备至。
终于到了开学时节，我和我的父母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父母生怕我在路上饿着渴着，给我带了好多水果，花生，馒头，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来的牛奶和零食。他们一直叮嘱我在外要多交朋友，有东西要分享，不要一个人吃独食，诸如此类。我表面应付，内地无心接他们的话茬，只是觉得无聊无趣，他们也没有再和我聊，只是默默地自己高兴。
因为家附近路况不好，所以我爸妈只能骑着电车驮我到很远的火车站，此时天仍在下雨，因此带上这些东西再打上雨伞就显得非常麻烦。但是家中没有轿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也只能以这种形式走最后的几里路。尽管是阴雨天气，但是我家人的心情并没有受其影响，反而是满面春风，一路上不停聊这聊那，一向寡言的父亲也放开了话匣子。我看着远处的路，避免走到雨坑溅我一身水，一边附和他们的话题，自然有些心不在焉。就在我稍微分神之际，手指没拿住，一包他们给我带的枣掉进了坑里。我看着那包枣浮在水上，心想我如果说了我爸妈肯定不高兴，我便装作没事，继续赶路。父亲母亲也没有注意到，仍在哼着他们最爱的乡歌。这件事我很快抛到脑后。
后来到了学校，父亲母亲给我带来的零食和奶一直到坏掉也没开过箱，在这之前给我的舍友们分享，他们也婉拒掉，加上我自己比较懒散，水果之类的东西大多没动口便扔弃了。大学生活如此自由，我很快忘记了在家中的规矩，之前说好的按时往家打电话也没有履现。
终于有一天晚上，母亲忍不住了给我打了电话，我才记起了当时的承诺。母亲并没有嗔怪我，只是觉得我可能比较忙，也忘记了之前的话，表示自己很理解。我不好意思承认，也没法说出实话，只得搪塞过去。之后闲聊中谈及带过去的食物吃完没有，我也大言不惭的答曰吃掉了。说到那包枣，我妈便激动起来，说:“那是你爸在你走那天特意赶早集买的枣，之前医生说你体质弱，贫血，说吃枣能补血，你在家我都给你熬汤，到那边没有汤喝，你也得自己想着没事吃几个！”我才想起那掉在坑里的枣。突然我对之前的食物也起了羞愧之情，我感觉到自己实在对不起走之前信誓旦旦说的话，也对自己的自欺欺人感到惭愧。我找借口赶紧挂了电话，扭头躺在床上，突然间眼前浮现起家的画面和父母的脸，眼间模糊了起来。那大概是我离家之后第一次想家吧。
家门口越来越近，雨也慢慢停息了。我拖着浑身潮湿的身体，扔掉了湿漉漉的衣服，把我放到真正的淋浴头下。此时我的头脑已经想不出任何事，唯有耳畔哗哗的水声。大概今晚会做一个潮湿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