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黑非洲给世界贡献了一位卓然绝世的伟人——曼德拉。在20世纪90年代，曼德拉的声望达到顶点，那时环绕他的光环灿然夺目。只是后来，这一光环却渐渐暗淡。今天，仍然不乏人盛赞曼德拉点燃了自由解放的灯塔；但有愈来愈大的声音，在谴责曼德拉开启了一个坏榜样，毁掉了一个本负盛望的国家。于是，巨大的成功与惨痛的失败，就集于曼德拉一身，乃至成了所谓曼德拉悖论。这于曼德拉、黑非洲及人类文明，有什么值得思考的教训呢？
伟大成功
中国人的顶级格言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其实，这一格言在实际运用中还多出一层意思：不用枪杆子出不了政权！而且，这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在1960年代，是几乎每天都要大声宣告世界的。那时，作为革命大批判靶子的苏联修正主义，其主要谬论之一就是所谓“和平过渡”，即资本主义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这岂不是公然宣称获取政权并不需要枪杆子？这种论调在当时听来是何等大逆不道，今天的人可能无法理解。那时甚至对“和平”二字都深怀恐惧，在口头与书面上都唯恐触及它！老资格革命家王稼祥，就是以“三和”——和平过渡、和平竞赛、和平共处——的罪名而被打倒的。
那是一个崇拜斗争、迷信暴力、忌谈和平的年代。
然而，一个似乎并不起眼的黑人，用自己一生的和平奋斗、用自己的苦难、坚持、不屈，解放了自己的同胞，获取了政权，从而颠覆了那句最伟大的中国格言。
这个人就是曼德拉（1918—2013），一个今天举世皆知的杰出人物。他是一个南非黑人部落酋长的儿子，也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文明人，在南非历史上的第一次普选中，当选为新南非的首任总统（1994—1999）。选择曼德拉的可是“一人一票”，而不是抽象的“历史的选择”！在一个白人统治的国家，纯粹用和平方法获取政权，曼德拉也不是唯一的成功者；别忘了还有一个同样伟大的成功者——印度的甘地。但曼德拉是一个黑人，一个非洲人。非洲是普遍认为远离文明的地区；而印度却是任何人都不敢轻视的文明古国！
因此不能不说，曼德拉的成功在世界历史上无与伦比！
为了这一成功，曼德拉在黑暗中整整耗费了30年生命！那不是在手握枪杆子的战场上，而是在牢狱中。这个世界够残酷，坐30年牢者大有人在，例如法国革命家布朗基、中国落难文人胡风等等。但像曼德拉这样的坐牢者，能够在牢中继续统领着自己的支持者，进行和平斗争，直至最后胜利，则是绝无仅有。
是谁让曼德拉坐如此长时间的牢呢？那就是南非的前白人统治者。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不放出曼德拉就无法生存了吗？未必如此，但他们终究屈服于一样东西：世界潮流！能够顺应世界潮流而退出舞台的中心，岂不也是一种伟大吗？不妨说，曼德拉的成功是他与原白人统治者共同合作的结果。曼德拉与德克勒克（最后一任白人总统）共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实在是世界文明史上的特大美事！
曼德拉的成功，并非只是“政权到手”，而是以文明的方式与规范运用政权。用中国人的说法，从坐上总统交椅的那一天开始，曼德拉就坐天下了。对于“坐天下”，中国人具有最浪漫的想象，那随之而来的岂不是无边的权力、山呼万岁、行宫别墅、美女香车……？长期苦熬牢狱的曼德拉，不更有理由期待这一切吗？然而，曼德拉却放过了这一切，他孜孜以求的，仅仅是全力以赴地让民主制度在南非生根。今天那些激烈批评曼德拉的人，在这一点上恐怕也难以置喙。
在那个拥有很大权力的总统宝座上，曼德拉本来可以采取激烈的阶级斗争，在各个领域清除前白人统治者；本来可以开展“路线斗争”，排除掉各种势力，让权力完全集中于自己一人之手；本来可以剥夺白人的各种权利，让其黑人兄弟皆大欢喜……。
如果做了这一切，他岂不更成功、更伟大？或许是这样，或许今天的南非看起来更加有秩序、有更多的GDP……。但今天犹存的民主制度或许就不存在了，你要哪个曼德拉？
惨痛失败
本文所谓的悖论在于：取得伟大成功的曼德拉，从另外的标准看来却是十足的失败者。
记得在曼德拉就职之际，我心中不免狐疑：一个完全由黑人掌控的南非，能行吗？即使曼德拉本人不错——他所受的教育与人格，都符合文明社会的要求——他周围的那一群黑人兄弟能行吗？这些人的能力、品性、习惯都使人失望；打打闹闹或许能行，要建设一个现代国家就难了。果不其然，坏结果不就来了！
即使看看如下的主要失败，就足以令人心凉了。
繁荣没了——当年“金砖四国”——中国、俄罗斯、印度、巴西——邀请南非加入而成为“金砖五国”时，不少人有点惊讶：南非不行吧？这就低估了南非。与俄罗斯、巴西一样，南非也是资源大国，甚至更有资源。很少人知道，南非实际上早已进入发达国家行列，也进入了“核俱乐部”！如果没有数量庞大的黑人这一因素——这样说当然政治不正确——南非绝不会在澳加等国之下。但经济繁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毋庸讳言，黑人要学会管理经济，要走的路还很长。加上近年来显著恶化的安全形势，南非不再是一个健全的经济所需的那种环境。今天南非不可能是投资者青睐的地方。
安全没了——没有人认为旧南非社会特别安全；但也不至于像今天一样，获得“全球最不安全国家”的头衔。在电视新闻中看到某个华人被抢、被掳、被杀，成了不再被人注意的平常事。我每次起心要去南非旅游时，都不免有点踌躇。在新南非掌控警察的大概主要是黑人；鉴于黑人的文明水平及其表现，要他们实现南非的安全，怎么说都期望过高了。不要说什么“美国的黑人警察也表现不俗啊”，掌管整个警察系统就是另一回事了！
廉洁没了——包括总统在内的南非高官的腐败案例，早已出现在新闻报道中。最近前总统祖马就被起诉了。不能说旧南非一定如何廉洁，但至少罕见今天这种轰动性的腐败大案。
繁荣、安全、廉洁，岂不是一个成功国家最不可缺少的东西？如果这些全没了，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失败国家，又是什么呢？
成乎败乎？
说到南非的失败，上面这些都是事实。既然如此，岂不是再无话可说，该作定论了？我仍然不愿这样，这件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新南非无论如何失败，但有一样东西还在，它就是民主！
我之所以说其民主还在，并不是只看招牌、门面。如下这些事实都很“坚挺”。
合符现代法治标准的选举仍然如期举行。而且，完全依据选举经历了多次总统与政府的轮替，没有任何人赖在位子上不下来。就是“国父”曼德拉，也不是死在总统位子上，而是在1999年任满之后就回家去，安静地度过了整整14年的平民生活，然后安然离世。在这一点上，他已经无逊于华盛顿了！对于一个昨天还几乎处于蒙昧状态的黑人社会，你还能有更高的要求吗？
至少高出底线的法治得到遵守。此处只说一件事：存在腐败行为的总统祖马并非安然无事。在现代国家，被揭露出腐败罪行的高官，可能有三种结局：受到权力保护而安然无事；在“路线斗争”——实际上就是权力斗争——中遭到清算；被依法起诉。唯有后一种结局依赖于民主制度，它于个人于社会都是一种幸运。在民主制度下，腐败高官即使被法律制裁，也被处理得明明白白，而且在自取其咎之后安全地生活下去，这是周永康们无法指望的。
反对党依然存在且继续发挥积极作用。确实，白人垄断权力的那种局面，在南非早已成为过去。似乎多时没有听到白人的声音了，白人已经彻底退出南非的政治舞台了吗？如果是那样，岂不是南非黑人的彻底胜利吗？恰恰相反，如果是那样，南非黑人就真的失败了！那只能表明，黑人终究没有接受现代文明的能力——这种能力首先就包括能够接受反对派，有与反对派和平竞争的气度与勇气。白人在南非议会中继续慷慨陈词、不断批评黑人政府的种种失误，或许收效并不显著，但毕竟是民主制度的胜利，当然也是曼德拉的成功！
一个彻底排除白人的曼德拉，或许是一个成功的独裁者，但肯定是一个失败的民主斗士！
最后，我想强调，仅仅是“南非的民主制度仍在运行”这件事，就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成功。试想，在曼德拉政权开张之日，有多少人认为它有无可怀疑的前途？黑人驾驭一个民主国家，这在人类历史上毕竟是头一次，谁有完全的信心呢？30年过去了，没有人说今日之南非固若金汤，但它毕竟健在，应当说大体上还在有效运行，至少使那些预言新南非完全无望的人大感惊异。
凡此种种，都说明新南非并非完全失败。
当然，我也并不认为新南非很成功。今日之南非败绩多多，即使说“南非是一个很糟糕的民主国家”，我也不能反对。谁敢说“民主国家”就不可能糟糕？尤其像南非这样几乎毫无根基的民主国家，要不糟糕才怪呢。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南非是失败的；但这种失败是已上轨道之后的失败，是一种暂时的失败，是迈向成功的不可避免的阵痛，是进步中的劫数，在明白人看来应当是可以接受的。
£££ 文明的抉择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必定不受待见。今天，正是批评南非的声音甚嚣尘上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为之辩护尤其不合时宜。
对于批评者，我最想说的一点是：南非究竟能够怎样选择呢？
今天之南非，或许还可以考虑如下两种选择：
其一是退回到白人统治时代。且不说，这样是否合符历史潮流，是否能够解决今天所面临的种种问题；你如何去说服已经享受了30年自由的南非黑人呢？他们愿意回到种族隔离时代吗？今天，南非黑人的自由与物质生活，当然都还不能令人羡慕。但或许黑人已经觉得，这比完全受制于白人要强。即使底层黑人不这样认为，至少黑人中产阶级一定会这样认为，他们多半宁愿今天的民主制度继续维持下去。
其二是转向一个专制国家。这首先就会遭到白人与黑人中产阶级的一致反对，而没有这些人的支持，在南非干不成任何事。而且，即使民众愿意接受一个“穆加贝”，到哪里去找一个穆加贝呢？其所以如此，又得归功于曼德拉：他致力于奠定的民主制度，已经让南非人习惯了一种政治模式，要以某个“穆加贝模式”来取代谈何容易！南非人或许并不很文明，但他们也会觉得“穆加贝模式”太野蛮了。
可见，如上两者都行不通！这样，除了尽可能健全目前的民主制度之外，别无选择。
类似的思考也可以用到1990年代的南非，那时的南非也可以有两种选择。其一是，不接受曼德拉所领导的转型，而维持现状不变。这正是目前一些曼德拉的批评者的主张，即使他们并未明白说出口。考虑到今天南非问题之严重，这种想法并非全无道理。但此属纯粹不可能。即使历史再重演一遍，世界仍然会选择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就像若历史重回1860年代，美国仍然会选择解放黑奴一样。可以说这是人类命中注定要做的事。其二是，实行某种专政，也就是建立另一个津巴布韦！既然民主选择不太成功，这种选择就并非“命定”该被排除，倒是不妨考虑的。问题是，恐怕不会有人公开提出这种主张，因为津巴布韦一类的专制国家实在名声太臭了。
我几乎已经听到反驳的声音了：干嘛一定要这样二选一呢？难道就不能选择一种既不那么专制、也比较有效率的制度吗？或许，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样板，不妨大声说出来！我则铁定地认为：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除非你有本事整个儿换掉南非的居民！
我们不是生活在别的星球，而是生活在这个非常现实的地球上。我只要你举出一个完全由黑人主导的南非这种规模的国家，它不实行民主制度，也没有目前南非社会的种种弊端。我相信，这种例子目前没有，在可见的未来也不会有！
这就是南非的宿命：进退两难！
所谓“曼德拉悖论”，看来并没有众所满意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