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乎排名吗?在任何一年,国际上公布关于世界各国的如下排行榜:人均GDP排行榜;幸福指数排行榜;清廉指数排行榜;经济自由度排行榜等等,我们都绝无任何反应,就当没听见。我们不在乎排名吗?中国荣升世界GDP第二这一消息,绝不会被任何国内媒体放过,简直时时挂在嘴边。于是,世界排名是否重要的问题,似乎陡然变得深奥起来。对此,“学究”们将有些什么可说呢?
面子第一
如果有人说“中国人在乎排名”,我没有理由不赞同,理由很简单:排名事关面子,而中国人之看重面子,恰恰是举世公认的。
国家看重面子吗?就不必不好意思说了:所有国人——尤其是领导人——都看重面子,国家能不看重面子?那么,为什么人们在乎面子呢?这就有点学究气了,何必寻根究底呢?如果你一定要问这个,那么我就只能推给生物学家:即使动物也爱面子啊!你不妨去动物园观察一下,看看在猴众面前,猴王如何要面子。可见,“好面子”之源盖出于自然;更准确的说法是:生物进化中的“自然选择”塑造了爱面子心态。追溯到这一层,没人再敢反对了吧?
但这不过是一般的理由,不能用来回答更特殊的问题:为什么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官员——特别爱面子?如果不是这样,官员们在接待外宾——管他来自什么冈比亚、莱索托、圭亚那、萨尔瓦多等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时,就不致那样使尽功夫了。
真的,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这种深奥问题,只有深谙中国国家哲学的人,才能给出中肯的回答。在我们的国家哲学中,有一个虽然简单却意义极大的词,它唤做影响!就是这“影响”二字,其巨大杀伤力是任何人——包括皇帝老儿——都不能不畏惧的。你不妨翻阅一下各个时期的媒体,看哪个词用得最多,恰恰就是“影响”!看看如下常用话语:要以宣传正能量为主,注意影响;维护领导的形象第一重要,绝不可造成不利于领导的影响;务必及时制止“错误论调”,以免其造成有害影响……。有如此之多的事情关涉影响,谁还敢对影响掉以轻心?极而言之,可以说:
我们身处一个为影响而存在、为影响而生活的社会中!
那么,“影响”何以如此重要呢?答案十分简单:原来,它正是可以与“面子”打等号的东西!显然,这仍然不是最终答案。更深层的答案是:影响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关系到“权力的安全”——更贴近现实的说法是政治安全——这正是当今第一要务!
分析至此,如果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影响或者面子如此重要,那么就只能说,你的悟性——更准确地说是政治觉悟——太低了点。
进一步的分析牵涉到权力结构。属于典型农耕文明的中国社会,其制度构架几千年来都有赖于家族纽带。每个权力者都依赖于一个由心腹、追随者、熟人组成的准家族,维系这个准家族的,与其说是制度,不如说是影响,影响力的丧失将使权力末日来临。
现在你该明白了,影响——因而面子——如何性命攸关了吧?一旦明白了这一层道理,就不可能不明白“国际影响”之重要,因为它直接关系到权力者的国内影响,因而关系到权力的安全!于是乎,就不能不关心国际上的面子,尤其是关心种种国际排名。
因此,岂有不在乎排名之理!
榜单何来?
现在得看看国际排名的由来了。首先指出:在大多数情况下,排名以统计数据为基础。而统计完全是一种西方事物;因而,排名源出于西方,并不属于我们的本土文化。包括某些“专家”在内的国人,非常陌生于统计、统计学、统计方法,这恰恰是“中国式思维”常常陷入误区的主因。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了,搁下不论。尽管如此,国人对于排名却热情挺高。专家们一旦弄出了榜单,公众接受结果然后评头品足,管什么统计不统计!
那么,榜单如何出炉呢?今以联合国幸福国家排名为例,作一简单说明。排名过程包括如下几个步骤:
分解指标。幸福概念颇不简单,并不能笼统评价,必须将其分解为一些较简单的单项,然后分别检测。联合国将幸福涉及的领域分解为9大项:教育、健康、环境、管理、时间、文化多样性与包容性、社区活力、内心幸福感、生活水平。然后每个大项又分解为3—4个分项,总计有33个分项。例如,教育被分解为4项:读写能力、学历、知识、价值观。对每个分项设定分数与评分标准。
测定指标。这意味着对每个国家测定各项分数,这当然是最费时费力的工作,是整个评定过程的真正实质部分。
汇总指标。即汇总由评分所得的分散数据,其间包括某些统计处理,例如人工修正之类,这都依据正规的专门方法进行,并非可以随意胡来,尤其杜绝那些“中国特色”的方法!
依据指标排名,于是榜单出炉。
依据以上方法,联合国得出了2020年版的全球幸福国家排行榜,并公布了《2020世界幸福报告》。榜单包括156个国家,每个国家都附有分数(即幸福指数)。部分国家的名次如下:
第1名芬兰,7.769分;第2名丹麦,7.6分;第11名澳大利亚,7.228分;第13名以色列,7.139分;第16名英国,7.054分;第19名美国,6.892分;第25名中国台湾,6.446分;第34名新加坡,6.262分;第54名韩国,5.895分;第58名日本,5.886分;第68名俄罗斯,5.648分;第76名中国香港,5.43分;第93名中国,5.191分;第156名(最后一名)南苏丹,2.853分。
其中,芬兰是连续第二年被评为“全球最幸福国家”。中国从2019年的第86名降为2020年的第93名。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听说了此事,更不知是否有人因此而心头一痛!
强项所在
如前面已经提到的,我们是一个极看重面子的国家。这就注定了:我们将特别强调那些强项,而刻意忽略那些弱项。那么,我们的强项是什么呢?
强项中的强项无疑就是“世界第一”了,这正是“强国追求者”最看重的头衔。问题是,这种头衔本来就不多,太介意就不免经常陷于尴尬。尽人皆知的“第一”是人口数的“世界第一”;但据说这项桂冠已经保不住了——即将被印度超过!其实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就认为印度真值得全世界羡慕吗?
不过,近年来还是爆出了不少荣登第一的冷门:我们的钢产量、水泥产量、高铁里程、造船吨位、冰箱产量等等,都稳居世界第一!这件事有特殊意义,尤其值得郑重其事地告慰大跃进领导人的在天之灵!遥想当年,为争“一个钢铁,一个粮食”的高产量,我们倾全国之力,付出了多少汗水乃至生命的代价!只是后来聪明人想通了:用大跃进的方法强求钢铁粮食的高产并不值得。改革开放之后,根本改变了思路,甚至都不提什么钢铁指标了。也是世事诡异,拼命争时到不了手,后来不争了,反而扶摇直上,直升到世界之顶!只是今天不再有人看重铁疙瘩!今天的“钢铁大国”更多地与“污染大国”联系在一起;富国则拼命将钢铁等行业迁出去,美国都成了“钢铁小国”!
其实也不一定要争第一,“位居前列”岂不也很好!那么,这一类的强项有哪些呢?那些在重要性方面无足轻重的就不说了,令国人备感自豪的就是GDP的世界第二把交椅。我们已在这张椅子上坐了好几年了。国人并不满意于长久坐着,而是指望尽快挪个位子,换到那个光鲜无比的老大位子上去。但拦在前面的是可恶的美国佬,眼下似乎也没有让位的迹象,那就只好稍安勿躁了。
除了这类多少能肯定的强项之外,还有一些“疑似强项”也让国人自豪不已。例如,许多国人——尤其是《厉害国》的作者——就颇为自信甚至坚称:科技、教育、文化、安全等等都是我们的强项,即使不是第一,大概也接近于第一了。可惜,就是缺少真正起作用的硬证据,有识之士就底气不足了。
例如,看看今天中国的大学数、大学生人数,不说“教育是强项”真还不行;但一想到申请去美国留学的年轻人队伍依然望不到头,想到在“世界大学排行榜”中的位置靠后,心中不免就凉了。
弱项如何?
说“弱项”当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在“厉害国”的坚挺者面前说弱项,尤其不容易。但弱项就在那里,就是不说也于事无补。况且谁没有弱项?今天美国的钢铁就是弱项,而且是绝对的弱项!真正要命的不是有弱项,而是那些不该有的弱项。
人均GDP——2020年居世界第67名,虽然有点靠后,但已经足够有面子了。可参照的名次是:1—7名都是无足轻重的小国;第8名美国;第19名德国;第26名英国;第27名日本;第28名法国;第31名韩国;第69名俄罗斯。
人类发展指数——据联合国发展计划署2020年的排名,中国占第85名。其他名次是:第1名挪威;第2名爱尔兰、瑞士;第13名英国……。颇类似于幸福指数,人类发展指数是一个综合指标,它由健康长寿、教育程度、生活水平三个指标综合而成。
排名忧患
不能不面对各种世界排名。在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荣辱与共,在这种普世体验中,感受到什么是国家与族群。我们曾经举国共一笑——在夺得世界乒乓球赛冠军时,以及在类似情况下就是如此;我们也曾经举国共一哭——在因朝鲜的背叛性一票而丧失主办奥运会的机会时就是如此。但也不要将这种举国一致的情感过分夸大,一旦越出某些边界,就会出现一些莫名的感受。
最让人意气难平的排名表现在如下两方面。
其一是,一部分国人——多半是当家人——不在乎某些排名的严重滞后;而恰恰是这些排名,事关普通百姓的福祉。在各种各样的世界排名中,中国究竟有多少殿后,实际上已经成了国家机密,不可能在官方媒体上看到任何报道。例如,全球新闻自由度排名、全球媒体人安全保障排名、全球网络自由度排名、全球经济自由排名、全球宗教自由度排名、全球医疗福利保障排名、全球公共开支负担排名、全球公务员廉洁度排名、全球政府公共服务排名、全球国民诚信度排名等等。我相信这类排名的大部分,恐怕连专家也未必了然。
这件事本来并不是大问题;成问题的只是,对社会发展负有首要责任的人的漠不关心,仿佛这些都不是中国人应有的关切,仿佛中国人只要知道他们的“父母官”对百姓都是“无比关怀、无比爱护”即已足够,无需知道“父母官”们在国际社会得到了多少评分!
其二是,在人们近乎狂热地关注一些国际排名的同时,朝野都忽略了一种国内排名——在权利与利益方面事实上的等级制排名。这种排名并非大事张扬地登在媒体上,而是如同疤痕一般地刻在人们的心灵上,却又显得若有若无。例如,官员的排名是:正国级、副国级、正部级、副部级……;医院病房的排名是:省级病房、厅级病房、高干病房、普通病房……;大学的排名是:特殊两校、重点大学、911大学、普通大学……;学者的排名是:长江学者、闽江学者、普通学者、编外学者……,如此等等。普通人当然不必熟悉所有这些排名;但因为涉及本人、子弟、亲属的利益,至少会关心其中的某些排名。一旦遇到这种必要,那么你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排名迷魂阵中,左冲右突,欲进无门,欲退无路,其无可奈何之感将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