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之世,大概少有人不知道英国思想家阿克顿的名言: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现在我要套用这一名言,申述如下稍不同的结论:
权力导致愚蠢,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愚蠢!
我不知道,阿克顿是否会认同这一说法;或许至少有类似的想法吧。但若征诸历史,则我敢说,“权力导致愚蠢”不仅有其证据,而且比通常所想象的更加普遍!
愚蠢的统治者
你我小民,早已将习惯性的谦卑刻入灵魂,毫不怀疑地认定:官员聪明,领导高明,尊者神明!倘非如此,用那样多重要讲话随时随地训导着我们的,为什么总是领导或者尊者呢?没听说古代圣人怎么说来着?上智下愚啊!你还敢翻了这个盘?
我现在恰恰要翻了这个盘!什么上智下愚,其实就应当是:
下智上愚!
信口开河了吧,这有何根据?在今天这个讲究证据的时代,字字需要依据啊。那么且看依据,而且是无可辩驳的依据:
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这说的难道不分明是:统治者愚蠢、小民们聪明吗?这可是大人物说的啊!但且慢高兴,大人物并未解释过:谁是高贵者,谁是卑贱者。不过,依据说话的情境,大人物或许就认为高贵者是尊者。只是这样一来,岂不得承认“尊者最愚蠢”吗?
倘如此,究竟谁最愚蠢的问题就仍然没有答案。不过,我才不管谁谁说过什么,就是认一个事实:尊者愚蠢!我的依据既不是什么圣人之言,也不是什么理论经典,仅仅是历史事实,这在史籍中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你想要写一部《愚人传》,不妨将自古迄今的所有统治者都写进去!
尽管是蠢人之事迹,或许读起来还是有滋有味的。
秦始皇无疑是天字第一号尊者,今天甚至已被抬升到比肩马克思了!但他在其任内干的第一件大事——修筑万里长城——就是一件蠢事。你能证明,长城可曾阻挡过北方蛮族的一次入侵吗?你可曾看到过,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鞑靼人被阻挡在长城之下趑趄不前吗?就是北国的农民,望着那堵石墙(或土墙?),恐怕也会说“这东西不中啊”。愚民能看出的事情,“千古一帝”就看不出吗?
祈求长生不老似乎不算愚蠢,那不过是求生本能。但以为世间有仙药可致长生不老,那就必蠢无疑,因为从未有人看到过因服药而长生之人。有这么愚蠢的,就是中国历史上几个最大的尊者: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秦始皇与唐太宗恰恰是因为渴求长生药而短命的!
古代尊者最敬畏而又迷惑不解的,大概就是“天”了。“天”究竟是什么,肯定没有哪一位万岁爷真正明白。以为“天”住在最高的地方,登泰山、登高塔之顶都能更接近于“天”,就十分愚蠢。自称天子,更愚蠢之至:你与父皇同为天子,岂不成了兄弟?
历代君王都将造反者称为“贼”,竟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是很愚蠢的说法,因为这等于提醒天下人认识到:凡坐上宝座的都是贼!试想,哪一个尊者的天下,不是(自己或者先辈)造反抢来的?刘邦、光武帝、司马炎、隋文帝、唐太宗、赵匡胤、朱元璋……,这些人的天下真的是上天赐予的吗?倘不毫无顾忌地做反贼抢别人之天下,哪来的帝位?
没有哪个皇帝不是谆谆教导普天之下的士人读圣贤书,以达到深明大义的境界,毫无保留地效忠于朝廷。这也是很愚蠢的。帝王们难道不知道孔圣人实际上是一介平民,仅仅凭其讲学而成为历代帝师,成为万世师表。这就等于承认一个平民比圣上更高明,他的话语的权威超过皇帝的圣旨。倘如此,就没法阻止一个士人去想:难道当代读书人就不能通过治学达到圣人之境,成为可以教训当朝尊者的智者?但这样一来,天朝的统治岂不更不安全?
上述种种,是否确为尊者的愚行,当然容有讨论。不过能够肯定的是,这样一来,心中对于尊者的那种神圣尊崇大概就没了。
能不愚乎?
用举例的方法,证明不了“下智上愚”,尤其说服不了偏爱逻辑的人。你无法阻止人们去问:是什么机理使得尊者陷入愚昧之坑?此问题已经被许多人考察过了,其答案看来是足够明白晓畅的。
简单说来,尊者之愚乃是不得不愚,是因为有一系列原因使其陷入愚昧。
愚者继位——说尊者天生愚笨,或许有些武断。但尊者中出现出类拔萃者,则绝对是小概率事件。有多方面的原因妨碍才俊进入接班序列。世袭制在推出优秀继承人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优势,要说明这一点仅仅援引概率论就够了;加上争夺继承权的种种复杂因素,只能使继承者越来越差,晚清专挑幼儿接班就很能说明问题。像苏联那样通过高层权力博弈决定接班人的体制,实质上是一种“准世袭制”,它与其说是择优,还不如说是地道的逆淘汰。苏联自1964年起,就不再有真正优秀的接班人,还能指望其尊者不愚?
逆淘汰——如所周知,现代成功的企事业都离不开适当的淘汰机制;肯定比企业更重要的国家政权而没有淘汰机制,实在无法理解。实际上,在当代一些治理很差的国家中,通行的是逆淘汰机制,即让优者出局、劣者上位的机制。例如,在1945年之后的东欧国家,一些富有改革精神与执政能力者,如吉拉斯、纳吉、杜布切克等往往命运多舛,过早出局。对于愚而且恶的上位者,没有任何有效的问责机制促其出局,例如昂纳克、胡萨克、齐奥尔塞斯库等人就长期在位,尸位素餐,在位子上看着国家衰败。
信息隔绝——在任何时代,让人们免除愚昧的是接触新信息的机会,在今天这个信息时代尤其如此。而要使新的信息能够源源而来,就必须有足够多的信息渠道,而且能够保障其畅通无阻。恰恰在这一点上,尊者处于不利境地:他面临的不是信息畅通,而是隔绝。这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主要者是:来自下层的那些信息难以到达尊者;有人出于利益上或者习惯上的理由阻止信息流向尊者的传递;尊者出于特有的心态拒斥某些信息,等等。秦末已经烽火连天,送达秦二世手中的战报竟全是捷报,这个昏君岂能不愚?
幕僚无能——将尊者的愚昧归咎于幕僚的无能,或许有欠公平。但幕僚通常既不是自荐,也不是某个独立机构所物色,而是出于某些利益攸关者,他们的利益未必合于尊者的终极利益。这样,幕僚与其说是对尊者提供帮助,不如说是代替或者促使尊者干蠢事。这样,尊者还能不蠢吗?至少,通过幕僚而到达尊者的信息,多半是一些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或者充满了愚蠢的偏见。
有了这样的背景、环境与氛围,尊者要不愚也难了。
权力导致愚蠢
上述种种,或许能够说明,环境与氛围如何使尊者倾向于干傻事;但仍然不能解释,权力与愚蠢之间的那种似乎血肉相连的内在联系。这就需要某些更深入的分析,这种分析基于某种更个人化的、切近尊者的心理的东西。
自大狂——无论尊者就其本性而言是谦卑还是骄横,在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之后,总是倾向于高估自己的能力与学识,达致极端就成了真正的自大狂。上世纪中期的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出身矿工,性格豪爽,不失幽默感,在斯大林去世后迅速崛起,应当说在权力圈与民众中都颇孚众望。但那不可一世的骄横也随之而来。一个广泛流传的故事是:赫鲁晓夫在参观一个画展时,指着一幅画说:“就是一头驴子靠甩尾巴也画得比这好!”站在旁边的作者忍不住问道:“您不是艺术家,怎么能评价作品的好坏?”赫鲁晓夫立即回答:“我过去是不懂。但现在我是总书记,怎么能不懂?”听闻此言的作者及旁观者,再无话可说。赫鲁晓夫会意识到,他的狂语恰应出自自大狂之口吗?尽管他并非在任何场合都是这样。自大狂心态对于个人智力有巨大的伤害,他必定用扭曲的目光去看待一切,致使他所看到的是别人感到陌生的另一个世界,这就很难有共同语言了。
导师欲——中国人听得最多的一句套话就是:请领导作指示。领导经历多了也不见得真的当一回事,只是礼节性地敷衍两句了事。但一旦权力大到一定等级之后就不然了,就会真的认为自己有能力、有资格教导众人。况且,即使读书时学业差等,那种当导师的滋味还是妙不可言,岂不飘飘然不再分得了大小轻重!一旦当过几回导师,就再也不能做普通人了,就是要事事当导师。于是就在任何事情上不懂装懂,乃至笑话百出。且因无人敢指出,没了纠正机会;时间长了之后,头脑中就会积累无数妄念,离完全的愚人就不远了。
裁判欲——既然充当艺术家、导师、作家等等,尊者都能胜任愉快,就不能涉足裁判?别以为就是体育裁判,那就太局限了点;尊者要的是解决任何争执的裁判!斯大林就裁决了一件世纪大案:李森科学派与摩尔根学派的遗传学之争,判定李森科派胜!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一方面陷大批苏联学者与牢狱之灾,另一方面是俄罗斯遗传学整整落后于世界30年!斯大林哪能懂遗传学?全世界的政治家也没有几人能懂遗传学!其实这并不碍事,大家都坐得住,为什么独独斯大林就坐不住,要去裁判自己不懂的东西呢?这就叫权令智昏!权令智昏有两类受害者:被无知裁判损害的科学与科学家;被权力妄想纠缠得更加愚昧的尊者。现在,等待着全知全能的尊者来裁决的争执还多着呢:中西医之争、转基因与反转基因之争、建水坝与废水坝之争、新冠病毒清零与共存之争……,这些本应是科学家的事,如果全等待着尊者圣裁,那么,科学就只能当婢女了。一旦尊者成了科学判案堂的明星裁判,那么,尊者会上升为科学家吗?结果恐怕恰恰相反——会成为更加彻底的愚者,成为千载笑料!
可叹复可怜! 尊者本来不应这样愚啊。
告别愚人政治
什么是“坏政治”?如果回答说是专制政治、独裁政治、暴君政治等等,当然都不算错。但我则更倾向于认为:愚人政治才是最坏的政治。你能想象比愚人政治更坏的政治吗?例如,你能说“恶人政治”比“愚人政治”更坏吗?恶人只要不愚,就不可能将坏事做到底,因为这样并不合符他的利益;他多半也要做几件好事,以改善其口碑。而愚人是可以将坏事做到底的,因为他十分不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坏事!
既然愚人政治几乎就是最坏的政治,它就不可能是社会的常态,而是一种最令人不堪的例外,因而具有容易逃离的不稳定状态——这真是人类的幸运!但话又说回来,一旦陷入愚人政治,要脱身也没那么容易。你说坐在宝座上的那个爷就是一个愚人,可他一直都把自己当作头号天才人物呢,哪里想到已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大家就耐心等着吧。今日之事,更重要的恐怕是世人该明白:愚人政治下何其不堪。
一人之愚致一国之愚——常听人说:其实尊者并不愚,就是老百姓太愚昧啊。我不知道老百姓是否很愚昧,因为没有统计数字可用。我只是知道,中国老百姓最听话,其上不愚,何来普国之愚?
一国之不堪——只要你没有完全闭目塞听,就得听着那暴风骤雨般的漫天胡话。胡话不会冲破天,似乎不足为忧。却免除不了我的悲哀:看着这个曾经让人景仰的文明之邦,竟然遍地愚民、遍地拳民、遍地红灯照,你能安之若素吗?
一群之不堪——就算你气定神闲,根本不在意神州尽愚人,恐怕也难以忍受社会精英之沉沦。今天人们还没有忘记,在1920年代国事不堪之际,还是有几个官场或者学界中人挺身而出,不惮向社会呼喊,其中就有北大校长蔡元培。今天的蔡元培干什么去了?据说那个由100名名校校长构成的微信朋友圈,在疫情期间最关键的整整100天之内竟然绝对静默,没有一个人发声!要有多诡秘的气氛,才足以镇住全中国最有影响力的这一群人,让其绝对沉默!
一人之不堪——最后,就不能不想想那个身处巅峰的人了。今天海内沸腾,险象环生,他能高枕无忧吗?如果是这样,如果真的坚持以为“人民群众是拥戴我的”,那么就真的堪忧了,这就等于坐实了流传天下的猜测:此人太愚!倘如此,人们真该祝贺他——不知祸之将至,也是一种福气啊。
如果在在都已不堪,那么这种不堪也就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