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于崇高

经历过文革的人，似乎很难反对如下两种意见：其一，不少文革参与者怀有不同程度的理想主义激情，并非出自邪恶的动机；其二，文革中发生的大多数事件，集野蛮、残忍、荒诞之大成，其罪恶超越文明史上任何社会动乱。上述两者截然对立，很难想象，正常的人类思维如何能将其融于一体。本文的分析就是要指明：这种完全荒诞的逻辑冲突，至今都在支配着许多人的日常思维。

走向崇高

你一定注意到了：川普几乎每天都要痛批他上任之前的美国，仿佛是他一个人创造了美国的辉煌。川普玩的也不是什么新把戏，他不过是重复一个最流行的招数：用过去的失败来证明今天的辉煌！没有哪个统治者不会这一招；至于灵与不灵，则靠各人的运气了。

但文革的发动者却不是仅仅袭前人故智，他有最具勇气的创造：要否定的不只是前朝，而是本朝的前半段——所谓“文革前17年”，一定要把那17年说得天昏地暗，仿佛与那时全权掌管国家的他全无关系。在文革中最猛烈、最高效的宣传的连续轰击下，果然大多数人都相信了：文革前的天是黑的，文革后的天却是亮的！

不过，就是圣人布道也有不灵的时候；再强大的宣传也有人不信，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凭常识知道，文革前后并不是什么两重天，只是文革中更混乱些罢了。尤其是在“革命化”这一点上，那“17年”做得一点都不差；说什么“17年”是修正主义，是什么“文艺黑线”、“教育黑线”；是什么“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就是打死我也不信！因为我的印象分明是，那“17年”已经左得不能再左了；我一直记得，陆定一、周扬这些人早就左得近于疯狂！说他们都在“搞修正主义”，就真不知道啥不是修正主义了。

“17年”不仅不是修正主义，恰恰是极端的反修正主义。试想吧，1976年前的27年，进行了55场政治运动，其中大多数就发生在“17年”，你能说，那时是修正主义吗？徒步登过峨眉山的人都知道，一路走去翻过一座又一座山，高度也随之不断增加，而内心的恐怖也随之升高！“17年”中的感觉正是这样。57年反右已经够狂热，紧接着就是58年的“拔白旗”运动、59年的“反右倾”运动，然后是“阶级斗争天天讲”，不断警告“要绷紧阶级斗争的弦”，那根弦何曾松过片刻？已接近于绷断了！何曾有一点点修正主义的踪影？

那时，就是很“革命”的人都有些迷糊了：如此一浪高过一浪的革命，将把我们带向哪里啊？加之那时日子越来越清苦，腹中越来越空虚，世俗娱乐被清除得越来越干净，斗争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运动牺牲者越来越多……，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两眼迷糊，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万丈深渊。

就在你不胜迷惘之际，永远信心满满的宣传官员告诉你：前方将是至高至圣的灯塔，是人类为之奋斗的理想境界；无止境的运动，正是要推动人们摆脱俗套的现实，一步步接近那至圣的理想；运动的唯一目标，就是走向理想，走向崇高！原来，人们已被引导到：

告别现实走向理想！告别低俗走向神圣！告别平凡走向崇高！

人们就这样被带上了那条通向崇高之路，逐渐升入虚空，越来越远离这俗不可耐的现实世界！

这样一条步入崇高的圣洁之路，竟然还被人指其不够超凡脱俗，还是修正主义！人们的想象力从此就完全枯竭，只能被那种无法理喻的力量推着踉跄而行了。

文革中的崇高

在“17年”中，人们被引领着翻越一个又一个山头，一步步走向崇高，期待着登上崇高之顶！人们等待的崇高之顶竟然不期而至，它竟然是一场空前未有的大厮杀，是一场地道的内战（领袖语），是不折不扣的内乱（官方决议语）！当这一切突现眼前时，就是再沉着稳健的人，也不免惊愕万分！

整整17年中，人们被预告、被激励、被引导的就是崇高啊，现在看到的是崇高吗？

眼前所见的是：血淋淋的批斗会；焚烧书籍文物的熊熊烈火；被剃了半边光头的女性；被挂上黑牌游街示众的各界精英；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的内战；文革新贵的专横跋扈、趾高气扬；在个人崇拜的万民竞赛中沉渣泛起；任何社会约束被批为修正主义而扫荡殆尽，任何道德与纲纪都在扫四旧中荡然无存……。

凡是内心尚存一点常识的人，都不免疑惑：这就是崇高吗？

这种困惑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很快有无比强大的声音在告诉你：这就是崇高！这是比那“17年”的崇高更高无数倍的崇高。无论怎样，你得相信这个！没有时间给你思考，没有权利给你质疑。你得改换自己的脑袋，无条件地接受文革思维、文革逻辑、文革精神、文革语言！一切为文革所不容的东西都在扫荡之列！

于是到了一个真正崇高的时代。

可别再犯糊涂，你得依据文革的全新理念重新诠释崇高。

崇高的唯一标准是红宝书！凡是与红宝书相左、或者红宝书中没说过的东西，都肯定与崇高无缘。自此，世界高度简洁而清晰了。

崇高的唯一形式是革命，不能在革命中得到认同、表达、体现的一切，都在崇高之外。任何革命行动本身就是崇高！红卫兵扫四旧，崇高！革命群众批斗学者、艺术家，崇高！到孔府中去掘地三尺，崇高！几个造反派外交官夺了外交部的权，组织人马烧了英国代办处，崇高！召开十万人大会批斗彭德怀，崇高！让学校停课、让科学家停止思考、让作家停笔、让艺术家停演，让社会停摆——凡为革命让路的一切，都是崇高！

崇高不再联系于优美，不必关联文化，不应沾染什么传统；崇高的唯一标志就是红色，完全的、透亮的红色。所有崇高的事物：崇高的行为、崇高的作品、崇高的人物等等，都要按此标准重新评估。那些素被尊崇的崇高人物，只要不符合如上的新标准，都要被排除在崇高之外。除了秦始皇、陈胜吴广、洪秀全等少数人之外，崇高人物的圣殿中将不再接纳任何其他人。

经受了文革的洗礼之后，崇高具有了全新的面貌、全新的内涵、全新的标准。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划时代的精神飞跃！

文革迎来的崇高，变得真正“崇高”了！但也因此而更加远离人们熟知的文明。它还有回归之路吗？

崇高之恶

在弘扬崇高的革命年代，完全忽略了善恶，压根儿就不认为崇高与善恶有什么关联，甚至根本就废了善恶之说。

但在常识中，善恰恰是崇高之本，而恶则是崇高之敌。

大跃进很崇高吧？它宣布要超英赶美，通过人民公社这座桥梁，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但它的目标过于宏大，福分未到的中国百姓消受不了，只是在公共食堂的大锅饭中，看到了一点共产主义的影子，就有几千万人命归黄泉了。以几千万生命作为代价的大跃进还崇高吗？即使仍然坚持崇高的人，也不敢说出口了，毕竟人命关天啊。

文化革命很崇高吧？在发动者及其坚定追随者看来，答案肯定毫无疑问。文革公开宣布的目标是：反修防修，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培养一代社会主义新人。至少从当时的流行观点看来，这些都是高大上的目标，崇高得无以复加。只是，在这些目标还远远没有实现之前，它索取的代价就已经让千百万人苦不堪言了。在无数身心都受到伤害的文革受难者看来，在无书可读、远赴乡村虚度青春的一代知青看来，在经济停滞下一贫如洗的大众看来，文革中那个高耸入云的崇高只能是面目可憎、疑为天外魔怪！

文革理论家都很崇高吧？他们都是有资格作“重要讲话”的人，是让许多人在台下忙不迭地记下其每句话的人，是以其精彩的反帝反修报告让他人感动不已的人，他们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高大形象，恐怕至今还留在许多人的记忆里。但今天已经无人不知，他们也是世界上最虚伪奸诈的人！在你的感官上，如何能完成这样一个荒诞的转换？你怎么能够相信，崇高会有如此污秽的摇篮呢？

现在，你终于大长见识，既看到了世界的荒诞，也看到了社会的真实。在我们熟悉的环境里，在我们不得不经历的奇异途程中，就是有一些崇高恰恰出自恶、凭借恶、以恶护身；与此同时，也有一些恶恰恰出自崇高、孕育崇高、获得崇高的外衣！崇高与恶如此交织，甚至共生，你能不陷入无法摆脱的困惑吗？

这个时代就足够令人困惑：有那样多崇高的人不能完全置身于恶之外；另一方面，却有那样多的恶，假崇高的名义以行！两者之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让权力离开崇高

沿着这条崇高之路，人们一直走到了改革开放的路口，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进入了一条完全异样的道路，那里不再有那种革命式崇高的位置，后来甚至没有任何崇高的地盘。新的口号是现代化，是爱国主义，是民族复兴。口号的高度已经低了8度，但崇高的要求依然保持着。人们明白，这是一个意识形态国家不能不有的。

经历了崇高，然后经历了崇高的破灭之后，犹如一个被冒充的美食倒了胃口的人一样，任何新的崇高的说教都会让他反胃——又是某个张春桥式的理论家在作辅导报告吗？

或许比这更具有根本意义的是，人们需要解除一种深深的内心困惑：究竟是崇高这一目标本身成了问题，还是那些自称有资格成为民众导师的人，他们鼓吹崇高的方法有问题呢？

如果是前者，那么从此免谈“崇高”二字，倒也省事。但仍然免不了困惑：生活在这个渐趋开放的文明世界中，怎么可能绝缘于崇高的事物与崇高的话语呢？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触及的文明信息，能够免于崇高吗？追求、欣赏崇高，是一个普遍的人类现象，它几乎在整个世界推进着文明。如果独独某个国家的民众厌倦了崇高，一定是那里的崇高成了“假冒伪劣”！

不妨就展示一些我们已经熟悉的假冒伪劣。

在崇高的名义下，推销那种导致普遍苦难的乌托邦，让“国民经济濒于崩溃”，最后有赖于改革开放来收拾局面，好歹争取到一个小康局面。那种乌托邦的崇高，是什么崇高呢？它对于民众的福祉，有真实价值可言吗？

在崇高的名义下，推销斗争哲学，鼓吹“与人斗其乐无穷”，直斗到整个国家都狼烟四起，民众分裂，夫妻反目，兄弟相残，告密成风，批判开路，在人际关系中相互信任荡然无存！这算什么崇高？这种崇高越多，社会就越黑暗！

在崇高的名义下，推销极左谬种，鼓吹国进民退，提出什么新的计划经济，蚕食民营企业，掀起“消灭私有制”的舆论风潮，不惜刺激大面积的资本外流，以致人心惶惶，让国家陷入空前危机。你愿意看到这种崇高得逞吗？

在崇高的名义下，与爱国毫无关系的“爱国”之风劲吹，将“厉害国”的泡影吹上天，在全世界推销愚昧与无知，彻底败坏国家的形象，并陷国家于四面树敌的危险之中！这种崇高，岂止是虚假，简直已经成为祸国的病毒！

凡此种种，无不说明了一件事：别不加警惕地盲目鼓吹崇高了！崇高未必足以救国，实际上它可能误国、害国、甚至毁国！历史的教训就是：我们曾经差点毁于崇高！能不警惕那些借崇高的名义毁国的蠹虫吗？如果某个狂徒，又在蛊惑人心，打出崇高的旗号，将国家推向毁灭之路，那么，能不百倍警惕，洞烛其奸，并奋起抵制吗？

一个核心的疑问是：在几乎所有的文明国家，“崇高”都让人景仰，惠及大众；它在世间树立标杆，让人们有所遵循。为什么独独在厉害国，崇高就成了奸人操弄的工具，以致有害无益呢？看来，这很像是我们这个不幸国家的“百年之谜”！

其实，揭开其谜底并无困难：谜底就是“权力”二字！只要专制权力在操弄崇高，独占崇高的解释权、判定权、推销权，就必定会扭曲崇高的正常作用，使之从社会的标杆变成民众的桎梏！

如果希望真正生活在崇高事物的雨露下，那么就只能：

请权力离开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