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的官方学者有一种最勇敢的行为：自造名词，而且理所当然地认定：其意义众所公认，甚至举世认同！这类杰作中的最近一件，就是已经甚嚣尘上的所谓历史虚无主义。所谓“虚无”，是指虚假，还是指无意义？这些从未得到正式解释，让人不知就里。就是这样一个未经严格界定的名词，竟然被赋予了空前强大的杀伤力，扫荡着任何稍具独立性的见解，所过之处，一片废墟。如此神器，其扫荡一切的力量来自何处呢？它具有学理的与逻辑的力量吗？
主义第一
“历史虚无主义”一词，好歹头戴“历史”这顶帽子，初看之下还是让人感到颇具历史学韵味。不过，我更相信你不会忽略其中的“主义”二字；或许，真正要紧的是“主义”而非“历史”。真的，到底是“历史”乎？抑或“主义”乎？一开始就碰上这一令人惶恐的二选一难题，岂不蹊跷！
什么“二选一”，永远都是主义第一，其他的算什么！
这就是在现代中国切切要记住的第一条戒律：永远不要用其他什么东西来抢主义的风头，即使是被人膜拜了数千年的“历史”这种圣物也罢。
领悟了这一点，关于“历史虚无主义”的疑虑与困惑，就容易消除了。对于有关的解释，不妨作一个简单的概括：
A． “历史虚无主义”本身，也是一种“主义”，而不是什么历史概念。既然是主义，就属于意识形态，就应当完全依据处理意识形态问题的规矩、态度、方法来对待，切不可等闲视之；否则，你的态度就是“虚无主义”的了！
B． “历史虚无主义”具体所指是什么，根本不应看作什么学术问题，而应完全由“主义”来决定；用作裁判的“主义”，当然只能是国家认定的主义。对这种主义的解释权在权力，因此归根到底得由权力——也就是官方——来决定：什么是“历史虚无主义”。这就丝毫不容怀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讨论余地。
C． 即使对于“历史虚无主义”的官方解释，也不应学究气地寻根究底，甚至不应问个清楚明白，知道“一切由官方说了算”足矣。唯有如此，才能使官方解释具有足够的灵活性，以适应各种情况之需要。只认定某种解释而不容变通，也是一种“虚无主义”！
只有领悟了以上要点之后，你才会变得聪明些，知道如何去运用——毋宁说是回避——历史虚无主义。如果你居然还坚持认为，“历史虚无主义”属于历史学的问题，那就真是冥顽不灵、不可救药了。
问题是，仍然还有人出来说：还是不知道如何理解“历史虚无主义”！我相信，陷此困境者大有人在，我就是一个！例如，当说到文革时，有人依据官方决议说“文革是十年浩劫”，也有人依据官方媒体说“文革是艰难探索”。究竟哪一种说法是历史虚无主义，则莫衷一是。这种难题，不过是随手拈来的一个例子。
史实第一
以上所述，很容易说服聪明人，也不难说服并不坚持“愚见”的人，但不太可能说服那些坚持“愚见”而顽固不化的人。后者所持的理由很迂腐：
你总不能公然违背史实啊！
这样一来，就不能不面对“史实与主义之争”的问题。一方说“主义第一”，而另一方则认定“史实第一”。倘无裁判在，岂不让人们莫衷一是？
且看坚持“史实第一”者所看重的，有一些什么样的史实。
1920年代，苏俄利用中国内战以及列强无暇他顾之机，大举移民被俄罗斯割占的原中国领土，粗暴驱赶华人原住民，残忍杀害华人劳工与居民，受害者达30万之多，造成了我华夏民族史上最大的灾难之一。今天在俄罗斯的远东边疆区，尤其是在海参崴一带，几乎不再有华人的足迹；在那一片辽阔的黑土地上，染上了多少华人的鲜血！
1950年，金日成在得到斯大林的批准之后，越过三八线，大举入侵韩国，仅三天时间就拿下汉城，进而席卷南方，只差一点就将美韩联军赶入大海！此举终于酿成了长达三年的朝鲜战争，让数百万生灵涂炭！70年之后，在朝鲜半岛留下了一个进入世界经济前十强的高度发达的韩国，也留下了一个不断惹是生非、穷困潦倒的北韩。
1960年前后，完全荒唐的大跃进的折腾，导致中华大地上史上空前的大饥荒，局面惨不忍睹，让数千万人命赴黄泉。
在1966—1976年间，中国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文革，文革造成了天文数字般的生命、财产、产业、文物、文化珍品等等的损失，民众及各级公职人员所遭受的身体与精神创伤，更无法描述。这一史无前例的人为灾难，被“十年浩劫”一词所概括，并被官方权威文献所肯定，这些今天都已成为标准的历史表述。
无论上述史实如何铁证如山，都遭到不断的否定、修正、质疑或者忽略。否定既来自某些民间人士，更来自官方声音，这种声音近年来尤甚。所有这类否定意见的核心逻辑，就是不承认“史实第一”的合理性；而在具体做法上，则表现于如下几个不同层次：
彻底忽略*——这意味着根本不和你谈那回事，仿佛那回事完全不曾发生过。例如，北极熊在远东地区大举屠杀华人一事，我们的官方媒体从无半个字提及！在一些人看来，北极熊野蛮占领大片中国领土这种事，仿佛也从未发生过。文革这种事离今天不远，要彻底忽略谈何容易！但似乎也在决心彻底忽略之列。你不妨等着瞧，不出若干年之后，下一代人就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文革了！
断然否认——这是最干脆的办法。你说有，而我铁定地说无，这就没法争议下去，省去许多麻烦。例如，你说金日成发起侵略韩国，我说那是造谣，是韩国发起侵略朝鲜！你能告到哪里去？
重大修正——并不完全否定，但强调有重大失实，经修正后实际上完全变成另一件事，原来主张的史实就被推翻了。例如，我根本不和你谈文革的损失如何，只是强调：文革中农民仍然在种田，居民还有饭吃；工厂还在冒烟；卫星也上了天，等等。用这些正面表述取代著名的“叶剑英报告”中那些文革罪行之后，“十年浩劫”岂不就成了“艰难探索”！如此妙笔生花，天下还有谁能胜过？
伪史之败
无论是主张主义第一，还是史实第一，都不免对有关历史事件进行反复辩难：肯定，否定，再肯定……。观察了若干事例之后，对于批判“历史虚无主义”的要旨，或许就逐渐明朗了，这就是：坚决矫正对于某些重大历史事件的结论，使之符合官方的利益。从根本上说，这是一个利益问题，而不是是非问题，更谈不上“真理”这种过分理想化的东西。例如，说文革是“艰难探索”，肯定比说它是“十年浩劫”更符合官方利益；至于哪种说法更符合史实，只有不通世务的书呆子，才去关心这类问题。
上述道理，稍具常识的人都不会不懂。只是，这种逻辑如果走向极端，也有值得担忧之处，这就是在信史的对面，造出一个面目丑陋的伪史。如果伪史过于违背常理，就最终没有人敢为之辩护，乃至使伪史编造者精心营造的防线崩溃。因此，即使是最不在乎尊重历史的人，在信史与伪史之间作选择时，也可能苦苦思索、举棋不定。
可见，制造伪史也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在这一关键之点上，值得对造伪史者进一言：
以伪史冒充信史，对于道义与公私利益都是不可取的。
真相饥渴
“人类天生站在真相一边”吗？我并不想唱这类高调。我宁可说，人类更倾向于忽略真相，其理由有三：其一是很多事情的真相显得根本不可知，没有人愿意去管这种事。例如，你相信能彻底阐明“死后世界如何”吗？其二是关注真相可能风险万分，没有人愿意自惹麻烦。其三是大多数人不关心似乎与己无关的事。实际上，人类的行为倾向一般都是后天培育的，对真相的偏好就是其中之一。
也有多种因素促使人们关注真相，此处只强调其中的两条。
深受掩盖真相之害——不妨仅以苏俄掩盖真相为例说明。这方面的受害者之多，简直不可胜数：时间上，自1920年代以来历时近百年；空间上，包括自高干至百姓的各阶层人士。那些敢冒风险、远赴苏联求索红色经典、最后惨遭克格勃整肃死于西伯利亚冰天雪地的热血青年；那些在苏俄的红色榜样激励下，不惜毁家纾难、投身革命的世家子弟；那些在1920年代天真地听信苏俄、冒着巨大风险喊出“保卫苏联”口号的中国学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恐怕连醒悟的机会都没有了，哪还来得及弄清苏俄掩盖了哪些真相？
认知的巨大诱惑——即使没有任何来自掩盖真相一类事情的刺激，仍然会有不少人对探求真相抱有巨大兴趣。既然连冰川探险都可能吸引许多人，一个巨大的社会或者历史谜题竟然没有人去探索，就完全不可理解了。在这种情况下，探索者多半出于认知兴趣，不必关乎其利益驱动。从人间蒸发很久之后复出的那位记者秋实，究竟中了什么邪，不惜毁掉自己的锦绣前程、毁掉众所羡慕的职业、际遇、舒适，决意去采写非常时期的那些另类新闻？以其非同一般的智力，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将面临多大的风险，究竟何苦呢？如果找不出适当的理由，那么最可信的解释只能是：出于探求真相的巨大兴趣。
渴求真相，对于致力于讨伐“历史虚无主义”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是好消息。你没有注意到，在官方媒体上“真相”二字有多稀缺！为了削弱或者杜绝人们对于真相的兴趣，即使是最无害、最不关痛痒的真相，都加以保护，让人们没有接触的机会，似乎已成为“真相管控者”的共识，这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你一定知道，对于纯粹自然现象中的奇闻轶事——例如UFO——的探索，也是不受鼓励的！你能理解“真相管控者”们的用心良苦吗？
都付笑谈中
我一直想，电视剧《三国》的作者实在眼力非凡，竟然选了杨慎的《滚滚长江东逝水》作为主题曲。每当耳边响起慷慨悲歌“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时，都不免情不自禁。岂止是三国英雄的豪迈往事而已，所有历史上的辉煌，不都在我们身边悄悄逝去、最终无声无息吗？目睹了这一切、思考过这一切之后，你脑海中不会豁然展现“历史虚无”这四个大字吗？
但这就太要命了：岂不整个儿废掉本文的所有思考与话语！
这真的是人类的难逃宿命吗？真不幸！我不能不承认：从根本上说，没法完全否定这种结论！人类最终将面对这一无情现实。那些在柏林城下战胜了希特勒的人、那些在内战中创造奇迹坐了天下的人、那些奠立了辉煌盛世的人……，他们的继承者或者后代，不可能维持千年以上的激奋与豪情。无论何等辉煌的历史，在千年之后看来，就如同在望远镜中观察遥远的天体，所看到的一切都会高度约化，甚至成不了笑谈的资料。说什么“尽付笑谈中”，实在太高估了！
即使如此，历史给人类留下的，仍然是智慧与启示。
历史将冲淡对各种“伟业”的虚高光环，让其从炫目的云端降落至坚实的平地；历史也将修正一些不近情理的严厉判决，还某些“失败者”以公正；历史还将裁定：某些“自古正邪如冰炭”的争论，不过是无谓的兄弟阋墙……。所有这些，都难免“付笑谈中”！这对于人类，是幸乎，抑不幸乎？思考过这些之后，你很可能会想：
人类有一点“历史虚无主义”，未必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