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个思想家说过：战争是历史的动力。支撑此论断的理由多多：战争扫除旧势力；战争实现民族独立或者政治革命；战争缔造新的国家；战争催生新的技术与新的生产力……。所有这些理由，我都无意反对。不过，我还是坚持恰好相反的另一个结论：战争就是人类的祸害！能举出的理由或许更多。此处主要强调：发生于上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严重而永久地损害了人类文明！
文明进步？
当说到战争的好处时，所能举出的最好的理由大概是：战争带来文明的进步！或者说，战争不过是提升文明的必要代价。不过，在我看来，就是这个“最好的理由”也是成问题的。现在不妨考察一下，两次大战是否带来了文明进步。
第一次世界大战尤其难成为一个正面的例子。
一战的结束当然迎来了和平；但这种和平未必比战前的和平更好更稳定，谈不上是什么文明进步。事实上，一战之后的20年，不过是下一次大战的酝酿期，人们普遍生活在恐惧中；而且，在战争的恐怖阴云降临之前，就有亿万人民生活在国内的空前恐惧中：克格勃与盖世太保所制造的恐惧，已经突破了此前的所有人类记录。
那时，对于大多数欧洲人来说，新的大战的来临几乎不再有什么悬念；所有的人只不过是心怀侥幸，在惶恐中享受着战前的短暂和平。战后的经济复苏固然带来了某种繁荣，但由此获得的活力，都消耗在更大规模的扩军备战之中，岂有文明进步可言？
二战之后呢？或许许多人愿意肯定战后的巨大文明进步。
战后至今，人类的大多数已经享受了近80年的和平；而且，这似乎是非比寻常的高质量的和平。首先，战后和平得到坚固的和平条约与强大的国际机构的保证；其次，在大多数人心中，和平已经上升为一种不可触犯的文明理念，没有人敢轻启战端而不受惩罚。随着和平而来的，是大量新兴独立国家的崛起，这一形势自然催生出关于人类秩序的一系列新理念，尽管其最终结果今天仍不明朗。和平的最大红利，无疑是持续数十年之久的空前经济繁荣、远远超出人们想象的科技进步、人类生活水平的前所未有的提高……。没有人能够否定，这些都是毫无疑问的文明进步。
只是，对于上述进步的质疑之声并未平息，而且似乎与日俱增。
正是在战后，人类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威胁：核灾难！它是一种足以摧毁人类的人为灾难；能够让人类暂时幸免于难的，只是那种充满恐怖的“核平衡”。那把随时可能毁灭人类的达摩克里斯剑，或许将长久地高悬人类头上。最近普京就频频宣称，他一旦失去耐心，就要让那柄达摩克里斯剑落下！实际上同样具有毁灭性的环境灾难的坏消息，几乎每天都在警告人类：人类的生存危机正在一天天逼近。人类在战前几乎一直免费享用着洁净的水和空气、安全的土壤、优美的景观……。但这一切正在不可逆转地消失。
战后的世界普遍沉浸在自由、独立、解放的气氛中，没有多少人注意，正是这种气氛催生了新的噬人魔怪，它如同幽灵般地在全世界游荡，随时准备吞噬脆弱的文明。对于这个凶恶无比的魔怪，人类迄今还没有一个恰当的界定，不知道该称为“民粹主义”还是“恐怖主义”，或者是“激进主义”，此处不妨姑且称之为“激进主义”。不同于人类的那些古老敌人，“激进主义”几乎拥有无限的破坏力、毁灭力与后援力量，或许最终将是不可战胜的！
上述种种无不是二战的后果！如果认可这一点，你该如何评价二战、以及一般地评价战争呢？你还能说，战争带来了文明进步吗？你不认为，战争的灾难性后果足足抵消了其所带来的全部文明成果吗？
此消彼长
人类中永远有一部分人，不太在乎文明的进步，更看重自己所属群体之利益的增长。而这就关涉到不同社会力量的此消彼长。不同力量的世界格局，几乎每天都在变化；其利弊得失，在不同的人看来，肯定很不相同。一个共同点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这种变化，甚至超过了对于战争与和平的关注。因为，这是无人可置身事外的利益格局，而“利益”是驱使人们采取行动的永久魔咒！
那么，战争在如何改变利益格局呢？不妨聚焦于以下问题：对于世界的利益格局，二战带来了什么变化？
这方面的变化是多方面的，其主要点如下：
东西方此消彼长——我们自幼学到的一个知识就是：世界已经东风压倒西风了，即东方世界对于西方世界具有压倒优势。倘认可这一事实，且考虑到二战前肯定不存在“东风压倒西风”的问题，那么不能不说，二战确实实现了真正的乾坤倒转！即使是足智多谋的盟国领袖丘吉尔，在战前何曾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正是他后来抱怨在二战中“杀错了猪”！如果丘吉尔仍然在世，面对今天“东升西降”的一片欢呼，还不知有多少唏嘘！
新兴力量崛起——“东风”的崛起，已经使得人们认定世界将属于“新兴力量”，那时所谓新兴力量，就是指社会主义、民族主义力量；而与之对立的则是西方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势力，后者是“没落腐朽的旧势力”。在地理上，新兴力量主要分布在亚洲、非洲与拉丁美洲。因此，战后世界的主旋律，就是“亚非拉，亚非拉……”！亚非拉的大部分地区是西方列强的原殖民地。让殖民地独立固然不是西方盟国的初衷，但正是战时以西方为中坚的反法西斯阵营，促成了战后的非殖民化潮流。
伊斯兰扫荡全球——上述“新兴力量”的后面还有更新的力量起来，这就是影响愈来愈大的伊斯兰势力。标志性的事件是伊朗的伊斯兰革命。此后，全世界越来越瞪大眼睛，看着伊斯兰喷发出不可理喻的神奇力量，摧毁穆斯林所不喜欢的几乎所有文明之花！
现在要强调的是，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其终极原因还是二战。如果没有二战，就没有苏联帝国的崛起，也就没有那样多的国家陷入苏联的掌控之中。如果没有二战，就不可能根本削弱西方列强，使得殖民地独立之风势不可挡。如果没有二战，就不可能彻底摧毁中东地区原有的权力格局，使得伊斯兰势力能够乘势而起。上述变化的内在因素或许早已存在，但只有二战这样规模的战争，才有力量强化所有潜在的因素，让其内在逻辑发挥作用。
每一种强势力量的崛起，都伴随着某个相关力量的衰退：西方势力、老殖民地国家、基督教势力，分别退出原来占有的舞台中心，让位于东方势力、独立国家的新兴力量、伊斯兰势力。这一新旧代嬗，构成世界现代史上最惊心动魄的壮观图景。而促成这一切的原动力，难道不正是战争、正是二战的摧枯拉朽？
列举了战争的许多祸害之后，就坐实了我是一个顽固的反战主义者。我无意否认这一点，只是想表达更平凡的反战理由：战争给无数人带来巨大的现实痛苦！今天乌克兰的民众与俄乌士兵，都会真切地告诉你这一点。然而，恰恰是这一条最无可辩驳的反战理由，几乎完全被政要、媒体与公众忽略，这仅仅是因为，这些人在兴奋莫名地谈论战争时，都远离战争现场，对于战争的祸害根本没有切肤之痛。
未来属于谁？
如果在80年前提出这样的问题，回答大概是：未来属于胜利的盟国！如果在70年前提出这一问题，回答很可能是：未来属于蓬勃崛起的社会主义！如果在50年前提出这样的问题，回答多半是：未来属于第三世界！如果在30年前，回答就变成了：未来属于“终结了历史”的自由民主阵营！至于现在，是否还有人提出这类不着边际的问题，是否还有什么肯定的答案，或许都悬而未决了。只是战争的威胁从未离开过人类，人们不能不关切世界的未来。在这一点上我亦不失自己的观察，只是我的着眼点是“未来不属于谁”。
不属于社会主义——如果不是这样，就该有一个东方的“福山”出来向全世界宣布：历史将终结于社会主义！然而，至今都没有任何人愿意挺身而出，充当东方的福山。无论社会主义的故乡欧洲，还是社会主义的第二故乡俄罗斯，或者社会主义的第三故乡中国，今天都几乎一致地不提或少提社会主义，不是因为社会主义缺少光辉梦想，而是因为社会主义的现实纪录实在太差，你能奈之何？现在若说“未来属于社会主义”，至少不合时宜：今天谁信？
不属于西方——就是别人愿意让西方来接收未来，恐怕西方也不愿接手。今天，西方成了最大的“自我否定症”患者，西方的制度、现实、文化与精神价值，每天都在受到西方人自己的无情鞭挞，已到了体无完肤的地步，它还敢妄自尊大、竟然自称有资格拥有世界的未来吗？福山确实是一个例外——他恰恰是一个东方裔——没有多少西方人坚挺福山；况且福山的《历史的终结》已过去30年了。
属于伊斯兰？——伊斯兰倒不像西方那样踌躇不前，它一直毫不退让，就是认定“全世界属于真主”，当然也就属于伊斯兰！别以为这无异于梦呓；只要没有什么力量阻挡穆斯林的人口增长，也许未来真的会属于伊斯兰！
500年之后
500年之后的世界将会如何呢？这样的问题该由刘伯温来回答。但今天刘伯温何在？今天的世界已不需要刘伯温；即使刘伯温再世，他也不可能是现代人的偶像了。简单地说，现代人已经如此自负：与其信任什么先知，不如认定自己就是先知！未来将是没有先知的时代。
没有了先知，当然不至于也没有未来。未来既然常在，那么就总有人去想象它、预估它，只是没有人将这些预估者当作先知罢了。
那么，500年之后将会如何呢？既然没有了先知，就别再指望唯一的答案。众多的答案将会使你莫衷一是，但每种答案都会扩展你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对于认识今天的世界，亦将不无好处。
人类毁于战争？——在想象未来时，我属于乐观主义者，相信500年之后的人类仍然过得去。但悲观主义者恐怕就不这样看，最悲观的人或许认为，500年之后地球上将不复有人类：被毁于战争了！你不妨看看，地球已积累了多少武器？我记得1960年代不断有人说：已有的核武足可以毁灭人类多少遍！后来就不再有人说了。
别以为这是因为危险已经过去，实际上危险更大了，只是听多了的人类不再感兴趣，也就没人愿意再说罢了。今天连朝鲜都成了核国家，那个核门槛该有多低！500年之后，拥核者除了一大批核国家之外，或许还要加上无数个拥有微型核弹的恐怖主义独狼。谁能保证，就没有人去掀动核按钮呢？况且，谁能保证，今后就没有人研发出同样威力强大的非核武器？500年长得很呢，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地球不再宜居？——就算未来500年内没有毁灭性战争，人类自毁的方式还有无数种，其中最不引人注意、而实际上最有效的方式，大概要算毁掉地球的宜居环境了。你知道破坏环境的行为吗？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单子：持续扩大二氧化碳排放，推高气温；肆意挥霍水资源，加速沙漠化；加速污染环境，让每一寸土地都不再适于人或动物生存；扩大大气中臭氧的集聚，彻底破坏地球磁场；引发地球上灾难性天气频现，让人类不再可能安全地生存下去；人类活动导致大量生物灭绝，彻底破坏地球的生态平衡；环境恶化致使毁灭性的疾疫漫延全球……。上述变化还可能互相强化，致使其毁灭性影响更加迅速呈现！上述变化或许缓慢且无形；但在战争条件下，所有毁灭性变化都会百倍地加速完成！
仍然战乱不已？——稍乐观的人会认为，我们的子孙仍将千秋万代地存活下去，至多不过难得永享太平罢了。倘真如此，未来世界最大的祸害是什么？多半还是最古老的灾难——战乱！人类历史证明了许多事情，其中最无可辩驳的一条大概是：人类的好斗本性绝对无可救药！前面说到战后80年来人类共享和平，不过是没有“大战”罢了，至于“小战”何曾断过！况且，其所以战争较少，主要有赖于大国间的某种均势。一旦均势被破坏——绝不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和平局面就无法维持下去，未来的和平前景就十分渺茫了。
无论是当下还是500年之后，人类的福祉都紧扣亿万人的心。既然战争仍然是最大的祸害，那么，天下人就都为和平而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