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帝国的崩溃，无疑是20世纪最重大的事件之一。至于苏联为什么会崩溃，则迄今没有众所公认的解释。而针对此问题的研究者，已有一支堪称庞大的队伍。我无意加入这一队伍，但也不拒绝贡献一得之见。我的发现是：苏联帝国除了众所周知的一系列催命顽凶之外，还得加上一个致命克星，它就是最大的昔日盟友的背叛；正是这一背叛，在其背上插进了致命的一刀。
世纪同盟
中国与其最大邻邦俄罗斯可谓宿缘难了。这恩怨交加的一对，究竟是挚友还是冤家，或许千载之下都会众说纷纭，难以定论。
中俄的关系很简单吗？仅仅百年之内就敌友交替多回了，其间的翻云覆雨几乎令人目不暇给，就是多少卷史籍巨著也难以尽载。中俄关系很复杂吗？交往历史不过短短的四百年，而谈得上实质性外交史的仅仅百余年罢了，就是每天你来我往，其事迹也多不到哪里去。可见，无论简单与复杂，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或许是，中俄到底是敌还是友？如此提问题，岂不将人逼到死角，难道就不能有非敌非友的第三种答案吗？
恰恰是非敌即友！四百余年前，中俄在黑龙江畔兵戎相见，非敌而何？1860年中法战争、1894年中日战争前后，俄乘中国之危，在北方强索巨大利益，这种强盗行径压过了破前门而入的敌人。1920 年代，苏俄逮住了两个天真、富于幻想的中国人——孙中山与陈独秀，向中国兜售布尔什维克主义成功，中俄竟然一时成了朋友；1949年之后，更上升为亲密盟友。1950年代末，中苏同盟破裂，很快成为不共戴天的敌人，乃至在乌苏里江畔对阵。1990年之后，苏联廋身为俄罗斯；中俄两国很快又续前缘，形成举世皆知的哥俩好，重蹈非敌即友的逻辑，直至在俄乌战争中“合作无上限”！
或许，至少在康乾盛世时代，中俄相安无事，岂不是非敌非友吗？但那段时间中俄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往来，根本谈不上论敌友。
中俄关系中最值得回顾的，还是1950年代那十年同盟岁月，它对中俄两国都影响深远，而且那种“同盟”的滋味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在民族的心理上留下了持久的记忆。
那个同盟有一个甜蜜蜜的名称：中苏友好互助同盟。那将作为绝无仅有的独特同盟载入世界史册，其独特之处在于：
A． 中苏不仅是两国联盟，而且是世界两大共产党的联盟。实际上两党关系才是同盟的真正基石与灵魂。后来同盟的破裂，恰恰源于两党关系的破裂。
B． 同盟的强大力量在于共同的意识形态教义、共同的实现世界革命的全球目标。正是这种至高无上的理想主义目标，在两国精英人士心中燃起冲天火焰，以致在同盟关系的全盛时期，两国达到了某种亲密交往，达到了心理上的某种高度默契。
C． 号称史上最纯洁的兄弟同盟，却具有非常不平等的基础。首先，在意识形态上，苏联是导师、引路人、第一使徒，中国是学生、追随者、信徒。在国家实力上，苏联是能与美国比肩的超级大国，中国“一穷二白”，那时在世界上无足轻重。
这种情势几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一同盟难以善始善终；它的实质性存在期确实也不过十年，但在名义上则维持了40年。无论从其现实影响力，或者考虑到其影响深远的历史后果，还是考虑到它那独一无二的的特性，中苏同盟都是20世纪最重要的同盟关系。至少在最近的将来，世界上这种样式的同盟不会再出现了。
如果考虑到，正是这一不祥的同盟催生了盟国之一的终结，那么，上述同盟的神奇性就更值得关注了。但是，中苏同盟能够促使苏联帝国终结吗？此问题的症结在于一个人，他就是中国的伟大领袖。
伟大领袖
中国领袖的伟业、事迹与功过，今天已举世皆知，不必多说。此处的关注点在于他在中苏关系上所起的作用。简单说来，正是伟大领袖的特殊抱负、特殊视野、特殊个性、特殊操守，让中苏同盟这艘航船，闯入了激流险滩，最终导致了老大帝国苏联的覆灭。
在中苏交往的漫长岁月中，领袖先后扮演了三种很不同的角色：学生、诤友、敌手。更具体地说就是：他是斯大林的学生、赫鲁晓夫的诤友、1960年之后苏共的敌手。从1921年起，中国革命者就都是列宁斯大林的学生，就是最孤傲自负、狂放不羁的陈独秀亦不例外，只在晚年才有所改变。领袖甚至直称斯大林为父亲！领袖却不可能将这份尊重给予斯大林的继承人赫鲁晓夫。毛赫二人在才识、德性上高下如何，此处不论。但在领袖眼中，实在难有赫的位置。在中苏蜜月期，毛在赫面前至多算是一位诤友。在1959年终于翻脸之后，就连诤友也谈不上，最终势不两立。
至于老赫的继承人，从毛那里甚至得不到礼仪上的起码尊重，而被加的头衔则越来越重：叛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社会帝国主义头子、新沙皇；毛的红卫兵甚至声称：要“砸烂新沙皇的狗头”！
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由亲密盟友到不共戴天的敌人，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所循的逻辑是什么呢？深奥的学者想必会推出一大篇历史学、社会学、哲学的解释，我则更偏爱直截的理由。在这件事上，说什么国家利益冲突、民族矛盾、理论分歧、革命性差异，全都是扯淡！中苏互斗，首先就严重损害了各自的根本利益，完全违背了双方声称的理论原则，更与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毫不相干。这种道理，任何尊重常识、没有陷入内斗误区的人都能看出来，领袖岂能不知。
他究竟何为来着？
在伟人身上发掘高深理由，是一种古今中外都难逃的思维习惯；人们就是不愿承认：答案多半平凡得多、世俗得多。
其实，答案就是意气用事而已！
他为什么至死不肯宽恕轻慢过他的北大教授张申府？为什么宁愿毁了形象，也要痛斥梁漱溟，得以快意于心？为什么对北大图书管理员的岁月耿耿于怀，从不忘记辱骂教授“最无知识”？为什么为了教训储安平等少数人的不恭，不惜让55万右派沉入深渊？为什么在回应刘少奇的轻微失礼时，公开声言“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打倒他”？任何一个具有常识的人，在听到这一切之后，都会不能不深深地为领袖惋惜：这该在多大程度上损害其领袖气度、伟人形象、尊者颜面？倘能深思熟虑，难道不会稍稍意识到这是在与自己过不去吗？不！他根本无心去作这种反思；他的习惯只是意气用事而已。
既然在其一生中，应对来自任何方面的轻微冒犯都是意气用事；而来自赫鲁晓夫及其他苏联领袖的冒犯，肯定会严重十倍，他的回应岂肯示弱？这不正是他最值得意气用事的时候吗？况且，他认定这样做已无重大风险、而且还可赢得全国的掌声呢。
仅仅是意气用事当然不能解释一切，尤其不能使那些看重领袖革命豪情的人满意。那么，就不能忽略领袖的特殊抱负：充当世界革命领袖！在任何普通人看来，说出这种抱负，都足以将人雷倒；就是领袖本人，当他还在重庆谈判中与蒋博弈的时候，当他在1952年为“父亲”斯大林祝寿的时候，当1957年他在莫斯科大声疾呼要以苏共充当世界革命的头时，当世界革命领袖的念头大概至多深藏于内心。但是到1959年时，他对于深度交恶的赫秃已如此厌恶，再也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世界领袖凌驾于自己之上了。
在这种时候，一个从来就有几分睥睨天下的人，如果不在心中升起一股舍我其谁的雄心，那才真的奇怪了。正是在此时，领袖断然竖起了统领世界革命的大旗！无论聚集在莫斯科的世界共运的头头们持何想法，反正在北京建起了新的大本营。
最后一根稻草
中苏交恶，让20世纪的世界舞台龙腾虎跃，好戏连台，其情节惊险万分，此处根本不可能备述其详；但其故事梗概，或许就在这里了。只是，还欠一个尾声：结局怎样了？当然举世皆知是苏联走到了终点。但是，在毛强势出手与苏联垮台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却缺少一个交代，而这恰恰是本文要点所在。
是中国的猛烈攻击摧垮了苏联吗？如果是这样，专门探讨苏联败因的那成千上万卷书，就该付之一炬了。苏联之败自有其内在逻辑，即使是很肤浅的人，都可能说出这种话，完全不必故作深沉。但正如每个观察历史的人都难以否定的，“历史必然性”绝对是一头难以驾驭的驴，即使逻辑上合理的理由全部具备，理论上“必然的”事情也可以不发生！其所以不发生的缘由，也许就差那么一点点压力，历史不得不等待那个投以最后一根稻草的人！
如果没有中苏交恶，苏联的覆亡是否真的还差“一根稻草”呢？中国对北极熊的那一击，恰恰就是关键的那根稻草吗？在苏联覆亡之后的三十年中，俄罗斯精英无日不在寻求苏联帝国解体的缘由，众说纷纭，难有共识。但普京的一群最亲密幕僚，恰恰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惊人地一致的共识：正是中国的背叛，从背后给了苏联帝国沉重一击！恰恰是这一击，成了摧毁帝国的最后那根稻草，尽管俄罗斯人不愿意公开采用这一说法。
“背叛”一说，当然是苏俄以“社会主义阵营”之正统自居的一种成见，并不足取；但若仅仅表示“对过去友谊的背叛”，则不必否定，而且此中也不包含什么道德评价，更无须回避“背叛”一词。
真正的问题只是：中国的背叛真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吗？那么不妨指出如下之点：
A．中国的背叛首先使苏联陡然增加了“兄弟国家”圈子内的外交成本。莫斯科为了拉住尽可能多的小兄弟，不得不支付高出多少倍的援助款。在东欧，波兰、匈牙利、捷克等都是要花大力安抚的不稳定国家；直接处于与中国竞争之下的越南和朝鲜，战后一直是躺在老大哥身上的永不餍足的吸血者，而且有中国不惜血本的竞争。老大哥身躯再大，也承受不了如此有增无已的沉重负担。
B．中国的背叛空前恶化了美苏竞争的形势。1971年之后，中美形成了事实上的联合对付苏联的准同盟关系。北极熊再强悍，也承受不了来自东西方的两面夹击。除了将更多的稀缺资源投入军备竞赛之外，苏联别无选择，而它那日益老旧的斯大林主义经济，早就衰朽不堪、力不从心了。
C．苏联对中国背叛的一个过度反应尤其后果严重：它在中国周边建立包围圈，为此而采取了各种战略举措，而这就不能不增加犯战略错误的机会。最大的错误之一是：发动了代价高昂的阿富汗战争，使苏联重蹈美国陷身越战的覆辙，深陷阿富汗泥潭不得脱身，如此直到苏联帝国的覆亡。
D．中苏两家当然都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实际上都是有史以来最擅长内斗的行家。1960年之后的30年间，中苏双方几乎动员了影响所及的所有宣传机器，实现空前规模的宣传战。如同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一样，互相揭短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在全世界面前，双方的形象损失几乎无法估量。对于一个开放国家而言，损失“脸面”不是太严重的问题；但像苏联这样几乎靠宣传支撑的高度封闭的国家，形象上的损失就有灾难性的后果；特别，战前那种曾起重大作用的支持苏联的国际统一战线，因此几乎陷于崩溃。
如果上述事实都属无可争辩，那么能够说，中国的背叛只是一根无足轻重的稻草吗？或者，那不只是一根稻草，而是不折不扣的一把利剑呢？也许，重要的不是它的轻重如何，而是普京的幕僚持什么看法。如果确如本文前面所说的那样，那么，那些仍然惦记着“反修防修”辉煌战绩的斗士们，还能安然入睡吗？他们真的不在乎，有朝一日北极熊那雷霆万钧的复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