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什么“万恶之源”,肯定是天底下最自命不凡的事情:一个人怎么可能将偌大一个社会的种种罪恶看透呢?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时听到有关万恶之源的种种高论:万恶之源是私有制、是金钱、是贪欲等等。这些说法似乎十分“正能量”,被不少人信奉,却得不到现实的验证。例如,消灭了私有制之后,扫荡了金钱关系、抑制了许多人的贪欲,但这种社会中的罪恶不仅没有敛迹,实际上更加横行无忌了。可见,如果寻找“万恶之源”这件事会有结果,那么一定是不同的答案。可庆幸的是,今天已经有大量有识之士看到了答案,它就是权力,或者更准确地说:
万恶之源就是没被关进笼子的权力。
或许,同样的意思可以表达得更合符流行的习惯用语。权力的运用无非就是政治操作;权力不受约束恰恰意味着政治威力泛滥无边。这样一来,上面那句话岂不可以改述为:
万恶之源就是无法无天的政治。
政治恐惧症
政治并不陌生。在小民眼中,政治尤其具体之至:政治就是每天都灌入耳中的口号;政治就是有了过失之时所受到的那声严厉训斥;政治更是在官员面前的那种无名恐惧——恰恰是这种恐惧提醒你:政治无所不在,而且就在你的身边。换言之,
对政治的恐惧无时不在,政治本身就是恐惧!
对于那些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政治的人,不妨将此处所说的政治称为特色政治。为理解特色政治,给你普及一点主义的ABC:如被普遍教导的,政治是阶级利益的集中体现;而能够保护阶级利益的就是专政,还能有比专政更强势的东西吗?专政的对象是敌人,而“敌人”二字又没有写在脸上,谁知道敌人的边界在哪里呢?恰恰是不将“敌人”的标签贴在脸上,才使得专政具有最大的威慑力:每个人都不能不如履薄冰,至恭至敬,务使自己不致误入“敌人”之界!那份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还不是天底下最大的恐惧!
让人对政治深怀恐惧,是所有政治设计中最高明的设计!这是任何政治学家都难以置疑的。政治肯定不是什么温和的东西,其根本保证就是服从。那么,能够使“服从”畅通无阻的,除了恐惧之外,再没有更有效的东西了。这就是为什么,导师们,尤其是列宁反复教导说:国家统治的根本保证就是暴力;离开暴力而侈谈政治,不仅很荒谬,而且虚伪之至。自从有了列宁的这些穿透骨髓的深刻洞察之后,对于政治具有一张什么样的脸,就再无误解了。从此,天下人都知道该如何伺候政治了,这就是:
一刻也不要忘记:掌控政治者的专横与服从政治者的恐惧!
对政治恐惧到什么程度?恐惧也是分等级的,它恰好与政治厄运的等级相对应。
顶级的厄运是毁灭。自然,顶级的恐惧就是对于毁灭的恐惧。被戴以“右派”桂冠的人,最倒运者就被毁灭在北大荒与夹边沟了,他们还来不及将自己的恐惧告诉后人,以致今天没有多少人真正知道,夹边沟的恐惧达到什么程度!
次级的厄运是羞辱。对于被羞辱的恐惧也许并不特别严重:因为一旦羞辱至极,就不再知道人间还有人格在,也就羞辱不存了。
更次的厄运是对前程的梦想破灭:北大才子谭天荣的科学梦、刘绍棠的作家梦、林希翎的青春梦……,这些人谁不自认是人中翘楚,志在高飞?反右中政治前途的夭折让一切皆休矣!
对于志在腾飞的人来说,从此晋升无望或许是厄运中的厄运!少年得志的王蒙,那条上升坦途,就梦断在1957年了;他在去流放地新疆的列车上,那种绝望的恐惧,会持续到20年之后的复出吗?
对特色政治的恐惧是一种超级病症,染病者远不限于罹难之人,实际上波及几乎所有人,包括那些苟安于一时的人。否则,就不致所有人都将“不谈国事”作为处世的第一警戒!
火红年代,恰恰是史上最躲避政治的年代!疏忽于此的人立即会尝到苦果。李锐与妻子范元甄的枕边私语,就被范告发了!李锐该恐惧那个倒霉枕头,还是恐惧那个可怖时代呢?
政治祸害了国运
如果仅仅只有恐惧,那么在恐惧之下终于学会保身之后,岂不也能平安度日?但政治的肆虐并不止于发威,而是实实在在的毁灭,甚至与被毁灭者恐惧与否无关!政治首先是毁灭了国人梦寐以求的建国理想。在经历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后,有识之士的国家理想,就是希望国家走上为人们常识认可的那种强国之路。但特色政治将这种社会理想变成了一种彻底的意识形态选择,变成了一场不顾后果的荒唐试验,让亿万人走上了一条迈向深渊的毁灭之路。
我们这一代人的早年生活,就是在接连不断的恐惧中度过的,尤其包括一种所乘列车滑向深渊的恐惧。如果你恰恰在那一列车上,已经隐约看到了前方的悬崖,而驾驶者却全不在意,一意孤行,裹挟着十亿人向前冲去!如果你还保持清醒,将会想到什么?我们在1958年、1960年、1966年、1970年、1976年……所经历的,不正是这一幕幕的惊险吗?那时,你或许不至于昏厥、还不至于不顾一切地跳车逃命,并非险情尚未达于极点,而是这一列车实在太庞大,大到足以麻痹所有人的恐惧;而且其中的人也无处可逃啊。
只是在劫后重生之际,才至少有一部分人长了一点智慧:国泰民安有赖于常识、有赖于人类文明的康庄大道,而不能盲目信赖“雄韬伟略”者的政治浪漫,那只能带来滔天灾难!中国的经验如此,全世界的经验也莫不如此!
祸害国家、几乎摧毁国运的,恰恰就是完全不受制约的特色政治。
政治摧毁了法治
中国数千年的治国之道并不特别被人称道,但毕竟留下了某些正面遗产。诸如《贞观政要》与《资治通鉴》中的那些治国箴言,从现代眼光看来,似乎已不堪卒读。但经历了特色政治的无法无天之后,我不禁开始崇拜我们的先人;比起“还看今朝”的人来,先人们还是高出一筹。并不是先人们有什么治国秘诀,而是他们毕竟保持一种常识、一份冷静、对上天与万民的几分敬畏,还意识到治国要有法度、典章、礼制、传承,而不能仅凭一己之意任意胡来。
中国几千年治理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已包含了最低限度的法治元素——下面将这种治理姑且称为“法治”——而不是仅仅听某个高人的重要讲话。但这一切后来就“俱往矣”,因为后来的大人物另有高见,他自称从不相信宪法,也从不相信法律;他认为这一切都可以代之以政策、讲话、红头文件与“打招呼”!
这就是现代中国的“政治与法治之争”,结果当然毫无悬念,特色政治全面取代了法治!不要误解,特色政治并不是进入现代政治学教科书的那种政治,如果那样,它也该被法律管束了。现代中国的特色政治,无非是政治人物的浪漫想象与随意操控。抛开那个漂亮言辞的万花筒,简单说来,特色政治不过是个人权谋而已,它恰恰是与法治水火不容的东西。特色政治的介入,必然阻碍法治的顺利运行;而在极端情况下,则使法治荡然无存!
这就清楚了:祸害法治的,恰恰就是无法无天的特色政治。
政治断送了文化教育
特色政治对国家的垄断,实际上就是权力对国家的垄断,归根结底是最高权力者对国家的垄断。整个国家都被垄断了,还谈什么文化教育的独立性!大人物是超人啊,他就是有这份智慧。尽管如此,却仍然管不好文化教育!
其所以如此的理由,说来也很简单:文化教育的本性就是其发展有赖于独立的生存,而不需要权力的监护;独立的生存让其展示出生命活力,而权力的监护则只能速成其枯萎凋残!何以如此?其机理或许学者们可以用洋洋万言来阐释,但我都无意引述,只是简单地告诉你:中外的经验就是如此!从来都看重、依仗民间社会的西方就不必说了。就是公认有强大的国家主义传统的中国,恰恰在文化教育方面,历史上都持相对开放的姿态。
与人们可能想当然地认为的相反,古代朝廷并不垄断文化教育。教育之祖孔圣人就是地地道道的民间办学,他留下的这个传统被继承了两千多年,整个民族都大受其惠。现代人当然以中国没有今天那种西式学校为憾。但那时还早了点,让西式学校生长的土壤还有待时日。那么文化呢?那更是民间的事儿,皇帝老儿岂愿管那些?也亏得朝廷不干预,文化的生长才不失动力而且多姿多彩。就说所谓“四大名著”与《西厢》《牡丹亭》之类,朝廷还有能耐“规划部署”出来?
套用一句现代的话:中国一直有“全民办文化教育的优良传统”!但一旦有了特色政治,全民就被国家统制了,“全民办”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官办”。既然是官办,当然免不了政治的深度介入,实际上是彻底的政治化!今天的文化教育系统中,哪一根血管里流的不全是特色政治的血液!但政治能真正关心文化教育吗?特色政治的永恒兴趣毕竟是“权力的安全”!就不要再傻乎乎地琢磨“钱学森之问”、去盼望什么科学文化的百花齐放了。
政治毁灭了道德
谁都知道,我们在全世界独树一帜:将道德教育融入政治教育中了!不管名称如何变化,实际上我们的大中小学都只有一门政治课,它涵盖了思想、道德、哲学、时政等等。无论朝野,无论师生,都没人想到这有什么不妥。
但此处呈现的恰恰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悖论:特色政治的核心问题是对权力的关切,是立场、选边、站队,而道德的生命却在于对人道、良知、仁爱的普遍关切!两者之不可调和是显而易见的。1966年,政治要求你在卞仲耘之前毫不犹豫地举起皮鞭,而道德则要求你服从良心,善待受害者;在今日之学校,政治命令你告密,而道德却鄙弃告密行为;政治要求你站在某个机关的立场上为滥施暴力的恶警辩护,而道德却让你无法不同情冤死的雷洋……。在所有这些事情上,你都陷入两难之境,不能不经受一种内心冲突的煎熬!
从利益考虑,你没有选择余地:你只能服从特色政治的约束,放弃对道德的空想,或者干脆认为政治就是道德!但这样一来,你就只能彻底关闭心中良知的躁动了,还会有道德的存身之地吗?
所有人的经验都启示同一结论:特色政治只能妨碍、窒息、扭曲乃至毁灭道德!政治与道德没办法和衷共济,它们只能各行其道。如果还指望这个社会多少保留一点德行,就务必使政治退出道德领域。政治有自己的地盘,在那里它可以有声有色、挥洒自如,何必去侵占不该由它占有的地盘呢?
政治摧折了人生幸福
权力对人民所说的最甜美的话语莫过于:人民群众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这种话其实也出自全世界所有权力者之口。但明白人知道,口头宣示没有什么意义。在为民众谋幸福这一点上,执政者的成绩单永远写在现实的土地上,不可能被人误读。
即使不看成绩单,仅仅看看权力干了什么,也会知道人民的祸福如何。既然特色政治带来了恐惧、祸害了国运、摧毁了法治、断送了文化教育、毁灭了道德,最后却留下了人民幸福,你信吗?如果是这样,那种幸福一定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幸福——奴隶的幸福!
政治与幸福还有一种更直接的关联,这是此处的关注点。
有多种多样的指标用来刻画人生幸福。现在我要特别强调一点:灵魂的安谧。这一条或许进不了民调与各种统计表,但其重要性已为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所肯定。
但恰恰有一样东西在阻障甚至摧折这种幸福,它就是特色政治!
首先是特色政治家没有人生幸福。为什么?不要问我,你去问刘少奇、林彪、张闻天、彭德怀、陶铸等等的在天之灵,也不妨去问问后来的江朱胡温李。后者或许不缺锦衣玉食,但灵魂安谧吗?
其次,越是被特色政治眷顾的人,越没有人生幸福。已经进了圣坛的“千年名相”,倘地下有知,他的灵魂能够安谧吗?
特色政治还造就了各个年代的战狼,他们的使命与日常操作首先是斗自己的同胞。战狼中尤其包括那些专事口诛笔伐的写手,他们在今日与未来能够灵魂安谧吗?他们将会是政治的最后牺牲品。
上述或许只是政治牺牲品的一个简略清单,但它已足以告诉你:什么是那个让所有人寝食难安的万恶之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