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先生已经不谈“历史的终结”了，但这并不等于说该问题不再存在。不过，现在问题的焦点可能已经转移，似乎不再是历史是否终结，而是历史会终结于何处。历史仍然会终结于资本主义吗？如果是，那么是终结于哪种资本主义呢？如果是终结于崛起大国的创新牌资本主义，逃亡者将移民何处呢？
福山的理想
任何事物都不免有终结。苏联终结于1991年，且终结于俄罗斯这个新生的议会民主制国家，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几乎同时发生的一件事，就较少人注意，这就是日裔美国人福山在1992年出版了一本书：《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宣布历史将终结于今天西方盛行的那种自由民主制度。
未必每个人都听明白了福山的话。福山当然不像某个神秘的印第安预言家一样，预言了世界的末日——他的《终结》中没有任何“末日预言”。他只不过是说：迄今为止那种社会制度新旧更替的人类历史，将不会再有下一幕了；目前这种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不仅将通行于全世界，而且将与世长存！可见，福山所预言的并不是“世界的末日”，而是“社会制度革命的末日”。
任何预言都不免掀起或大或小的社会波澜。福山这种事关整个人类命运的永世预言，就真正掀起了世界性的滔天巨浪，其余波影响至今，或许还要延续许多年。福山的结论也太令人震惊了：人类也许还得千秋万代地生存下去，怎么就再也创造不出任何新制度，只能将19世纪发明的这件制度的外衣一直穿下去呢？从千秋万世之后的后人看来，19世纪的人类该何等浅陋、何等野蛮，他们的创造物又该何等粗劣、何等落后！难道这样一件粗劣之物，就是今天人类馈赠给子孙世世代代享用的宝物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人类的未来真的就这样注定了，那么不妨说，福山可说是人类自古迄今最伟大的预言家，当然也是最伟大的智者！
今天，人类已经不再轻易相信什么世纪预言了。而福山的预言，无疑是所有预言之中最大的预言，而这就更难轻易置信。而且，这种“永恒的预言”没法在短期内检验，甚至永无验证之日，根本成不了人们的当下关切。这样，福山预言或者福山理想就被搁置起来了，除了学术界的小圈子之外，今天已很少有人再提到它。
但在好深思的人群中，福山所激发的思考还远远没有平息。
福山理想实际上是一种终极理想：人类最终将毫无例外地进入同一制度。这一制度包含社会、政治两个方面，在社会方面是资本主义制度，而在政治上是自由民主制度。鉴于今天这两方面几乎是不可分离地结合在一起，称之为“资本主义制度”还是“自由民主制度”，并无实质性的区别。
福山理想涉及两个问题：
人类能够满意于福山理想吗？对此，几乎不要指望完全肯定的回答！试想，马克思的那几大卷书所为何来？还不是为了推倒资本主义制度！马克思的理论或许尚可议，但今天生活在世界各地不满意资本主义制度者肯定大有人在，他们不可能满意于福山理想，是毫无疑问的。当然可以说：今日之资本主义制度并不完善；完善之后的资本主义制度或许值得作为人类的终极理想。但这不过是一种愿望而已，没有任何人能断定是一种可证明的结论。还可以论证说：资本主义制度优于迄今为止所有的社会制度。这个命题不无充分理由，但在逻辑上它也不能自动地推出：福山理想就是人类的终极理想。
资本主义制度将是人类的归宿吗？换言之，福山理想就是人类的终极理想吗？任何涉及终极理想的结论，都带有如同“福音书”一样的永世预言的性质，这就超越了学理的范畴，而进入了信仰领域——如同某种宗教教义。今天，学界中的大多数人士都不会随意涉足信仰。至于世人，每个人都有选择一种答案并信仰之的权利；当然更可以选择不予理睬——任何人都有不理会那些烟远宏大话语的权利！
今天的现实
“是否满意于福山理想”这一问题，关系到芸芸众生，应该由全人类来回答，而不是仅仅以学人的看法为准。
这就需要看看今天世界的现实。问题是，今天的世界十分分裂，去问哪一个世界呢？大人物特别看重“三个世界”的划分。但今天的“第三世界”没有什么特别有影响力的声音，人们的注意力就聚焦于东西方两个世界了。
西方世界——“福山在西方”这一事实或许并不重要；但今天占支配地位的人类文明发源于西方，就不可忽略了。实际上，将“福山理想”中的资本主义制度换成“西方制度”，并无大碍。今天西方世界的现实如何？简单地说就是：难以给予福山强力支持！这有两方面的理由：现实的理由与舆论上的理由。
在现实上，西方社会今天确实不太美妙；对此，东西方都已习惯了许多负面的词：经济停滞，增长乏力，市场萧条，通胀高企，就业不足，创业不旺……。简单说来，就是一派危机前的景象，但也不见得1929年那种大危机就在眼前。其实，这样一种状况并非尽坏；但一旦与某种高速发展的经济相对照，简直就惨不忍睹了。
使西方人观感更差的是，西方制度每天都受到来自各方面的负面报道的轰击与毫不留情的批评，弄得灰头土脸。来自东方的批评就不说了，那可看作对立阵营的当然反应。至于西方内部的批评，执政者几乎毫无反击之力。本来就毛病多多的社会形象，岂不更加不堪！
总之，西方人对于自己的国家与社会，从来都谈不上特别满意，说一句“还过得去”，就算莫大的嘉奖了。就是被全世界羡慕至极的北欧那些幸福榜上靠前的国家，在被问及“你幸福吗”时，也是顾左右而言他，至多以“还行吧”作回应。这样的西方社会，不妨说是患有自我否定综合症，早就成了不治之症，你能奈之何？
当然，对西方的准确评估也不能全由批评者说了算。然而，就是经过某些更“客观的”的修正之后，西方的得分也不高；“强势不在西方”这种结论，看来不能不风行世界。
东方世界——这就是原来的“社会主义阵营”，现在已经今非昔比，既阵营不再，社会主义的色调也几乎荡然无存。但作为一个有明确自我定位的实体，却依然坚如磐石，只是不再是大家庭，几乎就只剩下中国一家了。其实这样更好，更加形象鲜明，目标坚定，意图清晰，与西方的关系也简单化了。东方对自己的定位简单而明确：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但西方对中国定位就犯难了，难就难在中国宣称的那特色二字，那是根本无从界定的东西，于是就只好模糊着，如此直至不能模糊下去的时候。
那么，今天中国的状况如何呢？最简单的回答是：一个快速崛起的大国！这首先是中国的自我定位；同时也得到某种外界认同。这一结论得到一长串沉甸甸的数字的支持，就无需例举了。至于投向那些数字的愈来愈强烈的质疑，就只有留待历史去澄清了。
对于不利于福山的种种理由，上面我已经“极而言之”了，这大概使福山的支持者再无耐心。但在那一方向上我就得走那么远，才使得下面所说不那么武断。现在，我就得调转笔头了。
失去优势？
如果认可如上所述的世界现实，那么结论似乎是：相对于东方而言，西方不仅没有表现出明显优势，实际上显得略居下风。那么，还说代表西方的福山理想是人类的终极理想，就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这该如何解释呢？
我的回答是：福山理想仍然有最大的价值！它基于如下两条理由。
其一是，就整体和长远而言，西方制度具有稳定而全面的优势。
首先，资本主义制度的经济优势在西方远远没有终结。不错，今天西方的经济增长率很低。这除了表明一个成熟的发达经济只需要较低的增长率之外，不说明任何问题。况且，西方经济的增长是一种稳定的高质量增长，其中没有我们这里司空见惯的虚假成分，而且包含着极具价值的新技术产业的因素。
其次，西方经济成长于社会均衡发展的文明环境中，经济的高度发达紧密地联系于社会的全面完善，尤其伴随着人民经济生活、文化生活、精神生活、道德水平、医疗卫生条件等等的同步提高，这是一种更高水平的文明成就，远远超出了简单地用GDP计量的价值。在这一点上，西方的优势是全世界都难以否认的。
还有，创新活动的影响力、文化影响力、价值观的影响力、道德与精神的影响力等等——总之，在软实力上，西方越来越显示出真正的优势；或者说，在这种意义上的东西方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实际上在日益扩大！别说这没有统计数字为证；你不妨看看今天的世界，选择留学的孩子奔向哪里？你将自己的财产及任何有特殊价值的珍品存放到哪里？你的休闲时间打发在哪个国家的艺术品上？你到哪里去寻找启动脑门的新思想、新观念、新理论、新学说、新潮流？是哪些国家拥有众望所归的学术中心、艺术中心、时尚中心、游乐中心？你不认为，所有这一切不都与某种更高的文明联系在一起吗？你能想象，有这类更高需要者会奔中俄两国而来吗？
其二是，当前崛起大国所表现出的某种优势，根本不足以降低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评价。一个普遍的误解恰恰是：中国的崛起与西方的停滞，正是社会主义对于资本主义的伟大胜利！西方是否停滞的问题且放一边；中国的崛起依靠了社会主义吗？如果是这样，中国早应在1950—1980年代崛起，那恰恰是社会主义在中国当红的时期！人们也不会忘记，那也是中国经济“快到崩溃边沿”的时期。
在中国，一句说烂了的套话是：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如果尊重事实，那么就要将这句话改成：只有资本主义才能救中国！何以见得？因为，亲历了中国崛起过程的人都知道，改革开放时代中国盛行的不是社会主义，恰恰是资本主义，至少是半资本主义！农业个体经营；提供80%就业市场的中小民营企业；建筑行业广泛实行的承包制；有30年以上历史的股票市场；如同恐龙般庞大的巨型民企：华为、联想、腾讯、阿里巴巴、京东等等——有了这一切之后，还能说中国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吗？中国的市场化，肯定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它不是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的决定性靠拢，不是资本主义优势的无可争议的体现，又是什么呢？
如果你承认这些，就不能不承认，当代东西方的新形势，如果能证明什么，那么只是证明了：资本主义仍然是人类最受欢迎的制度选择！如果说，引入了资本主义的中国，仍然劣迹斑斑：专制横行，人权稀缺，贪腐遍地，道德沦丧，环境恶化……，那么，只是证明了一件事：需要引入的应当是包括经济、政治、法治、文化等等的全面的资本主义，而不是仅仅围绕血汗工厂的片面的资本主义；或者说，应当引入“好的资本主义”，而不是“野蛮资本主义”！如果承认这些，那么，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现实，都不意味着，福山理想已经完全失去意义。即使砸烂阿里巴巴等等，也未必能翻转上述结论。
东西相通？
西方人送给福山的头衔是“政治哲学家”。对于一个可能有亚洲文化背景的人来说，这应当是很荣耀的冠冕了。福山的观点或许很大胆，但谈不上特别的深刻性；他不过是简单地断言：今天如此将永远如此！福山思想尤其没有什么选择的成分。他说了今天世界如何，却没有说明这出于历史的选择，还是人类的选择。既然选择不起作用，就不免少了一点政治哲学的味道，这对于政治哲学家福山或许是一种遗憾。
如果一定要让选择场，但又不改变福山的思想框架，那么就只能说：无论今天与未来的人类命运，都是历史的选择；而历史始终选择了资本主义制度而别无其他！这样，福山的理念是圆了，但真正供人深思的东西似乎并不多。
尽管如此，我对福山理想的思考似乎还是意犹未尽。我的余兴在于：福山的逻辑是否恰恰符合东方哲学的习惯？东方人爱说“天道往还”，这意味着历史不过是一种大循环，终点无非就是起点。倘若真的如此，发现终点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并不需要智慧。是否坚守其发现，那是信仰的事情，也无涉逻辑。
在这一点上，福山完全可以与东方的特色理论家沟通，或许能找到共同的逻辑。特色理论家认定：今天中国的制度是历史的选择，它将适用于未来，直至永远！只要将中国换成世界，而将特色制度换成资本主义制度，岂不就与福山完全一致了！此处牵涉的理论模式其实就这么简单，根本无关乎它属于福山还是属于其他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