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没有人正式界定“超人”一词。但何谓超人，我相信人们大体上都能意会，不一定要去请教尼采先生。如果某人的强势超越常理，就一定会被一些人视为超人，即使他们并不真正搬出超人一词也罢。在这个意义上，任何独占强势权力的人，都是超人的天然候选者。至于这样的超人令人敬仰还是让人恐惧，他带给世人福祉还是灾难，那么就要看超人治下的常人的运气了。
无所不能？
朝鲜的教科书告诉孩子们，他们的金爷爷无所不能：能够凭借神力赶走美帝；能够教导彭德怀打仗；能够用步枪打下美帝的飞机；能够谱写歌曲；能够编导电影……。对于所有这一切，朝鲜人似乎都深信不疑！至少，朝鲜的教科书与媒体就是这样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由得你不信，你也不敢不信。但朝鲜人并不称他们的领袖为超人，因为这样称呼似乎还不够敬畏——他们认定金爷爷就是神！
我对“金爷爷”不感兴趣，无意去探讨他神到什么程度。我感兴趣的是：世界上坐在宝座上的强人无数，他们都无所不能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就真的生活在一个超人世界里了！但是否“无所不能”的问题并不简单，至少涉及三个不同的视角：
从强人治下的大众来看；
从强人本人的角度来看；
从客观研究者的眼光来看。
首先回答最简单的问题：研究者大概不会认为，这个世界上竟有无所不能的人！那么强人自己呢？强人中当然不乏清醒理性之人，他们不致昏聩到认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但被手下吹捧久了，也可能产生幻觉，渐渐觉得自己有几分神性了。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故事。前苏联首脑赫鲁晓夫，以揭露斯大林的个人崇拜著称于世，应当不是昏聩之辈。他在参观一个艺术展时，指责一幅画难看：就是牛尾巴甩出来的画都要好些。在现场的作者反驳他：您不懂艺术，怎能这样评论？赫氏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过去可能不懂，但现在我是总书记，难道还不懂吗？这竟使所有在场者都哑口无言。
不要将这当成笑话看，它真正道出了权力者“无所不能”的秘密！
最后一个问题是大众如何看，这才真正值得关注。大众肯定看法不一，值得注意的是主流看法。请不要吃惊，我的判断就是：
在一个正在崛起或者强势运行的国度里，大众就是相信他们的领袖无所不能！
在1930年代，德国人就是真诚相信，希特勒能够智胜所有欧洲列强，洗刷凡尔赛之耻，重振德国雄风！相信希特勒有能力拯救德国的经济，让德国人过上胜似邻国的生活；相信希特勒能够实现日耳曼人的古老梦想，让德国成为欧洲霸主……。
几乎在此同时，俄国人相信斯大林能带领他们创建一个新世界，相信他能使苏维埃国家雄踞欧洲之上，相信他能实现彼得大帝的伟大梦想……。
1950年代，中国人相信他们的领袖能够打败美帝及“一切反动派”，能够在短期内超英赶美，使中国成为世界最强大的国家，能够像扫除纸老虎一般战胜所有敌人，能实现中华民族的千年梦想……。
大众的所有这些想象与期待，都并非无源之水。希特勒不是断然撕毁了凡尔赛和约、欧洲列强毫无反应吗？斯大林不是使俄罗斯雄踞东方、列强们无可奈何吗？中国领袖不是迫使美帝在朝鲜板门店议和了吗？所有这些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而强人让其成为现实，怎么能叫大众不进一步期待，领袖将创造更大的奇迹呢？
“无所不能”，一方面是强人的成就在大众眼中的放大，另一方面是大众对于强人的理想化期待。细致划分两者的缜密思考，不会进入常人的头脑。这样一来，“无所不能”就会成为大众对于强人的一种定评、一种信仰、一种依赖。这就使强人成了超人，成了一个“卡里斯玛”，一个半人半神式的偶像，大众在其面前能不拜倒一片！
伟大的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最先使“卡里斯玛”一词成为一个含义清晰的学术用语。他大概没有想到，20世纪的卡里斯玛实在太多、而且太狠，几乎摧残了整个世界！
谁制造了超人？
看了希特勒等人的例子之后，超人就不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一种活生生的现实。希特勒、斯大林……正是20世纪的超人，他们都成就了各自的“超级事业”，都一度使整个地球为之震颤！暂且不论超人于人类是祸是福，首先看看：谁制造了超人？
会有人说：是上帝制造了超人！或许是；但这样就无法再谈下去了。因此，我宁可相信，超人的制造者是完全普通的人，是完全世俗的力量。更富于启发性的说法是：
一点也不超越的人，在无意识中制造了超人！
在德国，制造希特勒这个超人的，首先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德国人：就是在“水晶球之夜”狂暴地砸毁犹太人店铺的火爆市民，在街头暴力行动中无法无天的冲锋队员，在各种场合向不再有抵抗力的犹太人吐口水的高贵日耳曼人，在婚礼上互赠《我的奋斗》的德国情侣，在柏林奥运会上举起“森林般的手”向希特勒欢呼的纳粹党徒，在大街上狂呼着“嗨！希特勒”的年轻人……。
这都是一些不可能深思熟虑的人。我相信，他们不太可能有制造一个超人的抱负与意念，也没有制造超人的策划与谋略。
真的是他们制造了不可一世的元首吗？
就是！但不完全是。制造超人者还另有人在，这就是已经支配了德国的纳粹精英、希特勒德国的军政要人、为希特勒提供理论武器的各色各样的纳粹文人、声音响彻了全世界的纳粹媒体、尤其是举世闻名的宣传奇才戈培尔……。所有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地分享着希特勒的一部分权力，他们与希特勒一起，构成了纳粹德国的权力精英，或者不如干脆说，他们就是权力，就是让全世界恐惧的纳粹国家，一个真正恐怖的现代利维坦！正是这个利维坦制造了希特勒，制造出这个让全世界颤抖的“噬人狂魔”！这样一来，岂不是说：
是纳粹的权力制造了超人希特勒！
现在，你看到了一个两难局面：是大众制造了希特勒，还是权力制造了希特勒？
解不开这一难题的人，最自然的脱身之计似乎是：正是大众与权力一起制造了希特勒！这当然不无道理，但显得空洞，似乎将问题虚悬了。我不相信，对此有一个完全令人满意的说法，但不妨提供一个考虑的角度：在纳粹运动的整个过程中，权力与大众都是紧紧交缠、相互激发的。但一旦纳粹完全地支配了德国，权力就成了高悬大众之上的利维坦，成了绝对起主导作用的力量，因而成为进一步神化希特勒的唯一推动者。这就不妨说：
权力与大众一起制造了希特勒；但终究是权力制造了希特勒！
说到权力，首先就是握于希特勒之手的那个最大的权力。因此，说权力制造了希特勒，首先就是希特勒本人利用其绝对权力致力于塑造自身！真是“希特勒制造了希特勒”吗？这一表达有点绕口，但我坚信，它正是上世纪人类的主要劫数！
当然，成为超人的不只是一个希特勒。但我相信，“所有希特勒”都有某种共性：
在权力场上，权力与大众一起制造了超人；但终究是权力在制造超人！
深邃的人会发现，这一结论对于超人颇为不利：既然主要是权力制造了超人，那么人们宣称的超人的超级能力、超级智慧，岂不成了疑问？超人或许永远令人畏惧，但真的值得敬仰吗？一个真正的才智之士，会敬仰一个才智可疑却惯于自吹自擂的人吗？
至此，你该完全摒弃“超人无所不能”的神话了。
超人本身连同所有相关神话，正是或者主要是权力制造的！
超人之灾
有超人的世界岂不挺好，至少让世人一饱眼福吧！只是，当你在希特勒们的铁蹄下呻吟的时候，就不再以一饱眼福为乐了。
整个来看，世界之有超人，多半不是什么幸运，而是灾难，而且是超级灾难。
这一点的疑问在于：超级灾难与超人不一定同时而至。历史所提供的常常是十分怪异的图景，有时让人们如坠五里雾中。
当希特勒仅仅用区区一营兵力收复莱茵区的时候，当德国经济复兴的消息雪片般传来的时候，当千万失业者重新获得工作的时候，当经历了20年苦难的德国人终于实现小康的时候，大众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虚假，那时何灾难之有？正是这番其乐融融的景象催生了德国历史上的一种奇谈：如果希特勒在1938年死去，他将是超越查理大帝、弗里德里希大帝等等的伟大领袖！
不幸的是，希特勒没有死于1938年，他活到了1945年，在其生命的最后六年全力将德国、也将全世界拖入超级灾难！一旦有了这样的结果，可能让他成为“伟大领袖”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希特勒，人类的灾难还不至于没有止境。不幸！希特勒的出现可谓连绵不断，仅仅20世纪恐怕就不下于一打。
不妨看看一些不那么震惊世界的例子，也许更能说明问题。
萨达姆——首先，他是超人吗？无需用希特勒的标准来衡量，萨达姆的一生事迹也够惊人了。一个从14岁开始杀人、一生亲手杀人无数的人，一个在党内会议上不时将高干拖出来就在隔壁处决的人，一个在夺取政权的第二年就发动两伊战争、让数百万生灵涂炭的人，一个几乎就在两伊战争结束的第二天就挑起侵略科威特的战争、不惜对阵以美国为首的数十国联军的人，还不算一个超级狂人，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超人了。但萨达姆终究不是希特勒！或许，萨达姆生错了地方；如果他生在德国，恐怕没有人能肯定他成不了希特勒！
普京——谁都知道，今天普大帝的日子不好过。但仅仅在一年之前，普京岂止是俄罗斯帝国的超人，实际上也被许多人奉为我们星球上的超级强人。如此高估普京者，尤其包括从不习惯于没有超人世界的亿万奇葩华人！在俄罗斯内外，都没有人能真正说出普京的什么丰功伟绩。但普京的忠实拥趸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只是永远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些神话：让少男少女们如痴如狂的频频亮肌肉；让俄罗斯人引颈盼望的“20年强国”承诺；不时挥起核大棒讹诈全世界的超级勇武……。只是即使超强如普京，都不免梦断乌克兰，奈何？
何需超人？
有人就是看好“崇拜”一词，称“没崇拜哪能行？”而我则恰恰要告诉你：人类的许多崇拜就是基于卑劣的欲望。贪图权势的人崇拜权力者；企图强势压人者崇拜强人；崇拜超人者，则多少有几分控制与占有欲。那个一生都在行善的特朗莎修女，谁崇拜她？可见，盛行崇拜并不是什么好事，即使崇拜超人也罢。
但如果完全无人崇拜超人，谁还奋力去做超人呢？一个没有了超人的世界，岂不平淡无味！没错，说书人会少了许多故事，历史也会减少不少波澜起伏的篇章。但比所有这些都更值得的是：将少流失许多无辜者的鲜血！你希望要哪一个？我从不认为人类需要什么超人。此处，我忍不住三复斯言：
不要超人，不要超人！不要超人！！
理由并不单纯，至少包括如下两方面：
首先，超人之于人类，是利还是害呢？利十分虚幻，多半是空中楼阁；而害则实实在在，有全世界千百万人的苦难经历为证。要想不再重复历史上的那些大灾难，首先就是要彻底摒弃“超人幻想”！超人幻想的核心，无非是指望“超人”会做拯救世人的大救星！历史教训恰恰是：盼望大救星的人，最终迎来的往往是大灾星！
其次，为什么不能期待带来巨大利益的超人呢？不错，或许确曾有过有大贡献于人类的超人。但我还是坚决主张，常人足矣，无需超人！千千万万的常人，即使其中每人仅仅贡献给人类一点点，就足以撑起一个美好的世界！但如果是超人，那么人类将担当巨大的风险！你会说，如果是1939年之前的希特勒，1936年之前的斯大林，1949年之前的伟大领袖……岂不很好！但人类迄今还没有什么好办法，让希特勒停留在1939年之前，斯大林停留在1936年之前……。人类只能依赖制度、法治、文明，任何超人都是靠不住的。你能指望：还没有长出锐利爪子的老虎无害吗？但老虎一定会长出锐利的爪子来，恰恰是世间所有常识中最有用的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