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信无恶?

in hive-180932 •  2 months ago 

如果有人告诉你:某人被杀而且被凶手吃掉了!你的第一反应想必是:不信!世上不可能有如此残忍之事。我不知道,抱同一看法者有多少。但能肯定的是,世上有许多恶事、恶行、恶人,因远远超出常规想象,而令人难以置信,因而大大降低了社会的谴责。这一事实有十分深远的后果。在信息不充分的情况下,在风闻某些恶行时,我们是宁信其有,还是宁信其无? 这并非一种无聊的设问,也不是什么书斋空谈,而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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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之恶

纳粹之恶在广泛流传80年之后,在全世界的所有媒体长久万炮齐轰之后,今天似应没有半点质疑之声了。其实不然。像伊朗内贾德这样的穆斯林,就坚决不相信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他们的大脑结构已经如此,或许500年之后都会这样说,奈何?但对于纳粹的某些恶行,一些似乎完全不应抱成见的人,也可能将信将疑——我就常常不免这样想!人的阅历都十分有限,总会有一些事情既远超常识,也远超想象,对之难以置信,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文献记载了纳粹的如下一些恶行:

纳粹曾经这样处置战俘:置办两个近于人身高的大桶,其中灌满冰水,然后将两个被俘的军官投入其中浸泡,直至看到他们慢慢咽气。这要算残害人、折磨人的顶级发明了。问题是,纳粹会认为有此必要吗?那时德军绝不清闲,即使不在乎杀几个俘虏,恐怕也不太有耐心费时费事去想歪点子折磨人。

据说纳粹还进行了如下试验:在高空用降落伞将战俘投下,使其落地时冻成冰棍,然后立即将其塞入被褥中,并派专职女性陪睡,女人用自己的体温使战俘慢慢苏醒,直至完全恢复正常、甚至发生性爱。试验的目的是测试人体对于低温的承受力,以便将试验结果用于拯救德国飞行员。纳粹在这种试验中虐待战俘没有什么难以置信的。问题是,他们到哪里去找这种志愿的德国女性呢?即使有人愿意干,我相信德军的上级也未必批准这种项目。德军固然残暴,却有珍惜荣誉的普鲁士传统,未必肯干一些并非十分必要的荒唐事。

当末日临近时,希特勒打算彻底摧毁德国,给胜利者留下一片完全的废墟。他指令军备部长施佩尔执行这一计划。因为惮于后果太严重,施佩尔最终没有真正执行这一命令。这件事颇为蹊跷,未必完全属实。希特勒有这种设想并不奇怪,他就是一个不顾后果的狂人,绝不会关爱战后幸存的德国人。但像这样规模巨大的破坏计划,其准备工作之艰巨远超想象,根本不是少数几个人执行得了的,更别说要秘密地进行了。这件事的唯一证人就是施佩尔,他是在编故事,用以证明他最后拯救了德国吧?施佩尔并未上绞刑架,只服了20年刑了事,这有“拒绝炸毁德国”这一因素在吗?

我不想说,上述恶行都是无中生有;但在今天估计其可信性时,不妨说“可信”与“不可信”这两种选项都不失理由,并无绝对的理由排除其一。

克格勃之恶

克格勃在世人心中的形象有多恶劣,从一件事就足以看出来:世界任何地方只要有人神秘丧命,而且其人与俄罗斯有所关联,那么人们不假思索的结论就是:这一定是克格勃干的!要人们不这样想,恐怕得克格勃再花一百年展示干净形象之后!

上述事实的推论似乎是:克格勃是一伙专门干暗杀勾当的黑帮!其实,这并不合符历史——在历史上,克格勃的主要罪行并非暗杀,而是替斯大林实行那些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斯大林故去后,克格勃的恶行实际上至少减少了95%!但克格勃的公众形象并未因此而改善。这是因为,它过去的许多恶行是在黑暗中干的,公众并不完全知情;而随着社会文明水平的提高,公众的要求也更高了。

因此,今天的克格勃仍然像一个并未改恶从善的恶棍!

尽管如此,在人们诉说克格勃又干下什么时,平常的思维仍然难以置信。

据传说,克格勃干的最后一件大事是“谋杀了斯大林”:克格勃首脑贝利亚,在得知斯大林在他的别墅中风之后,故意阻扰医生前往抢救,拖延时间,直至让斯大林在痛苦挣扎中慢慢咽气。这件事确实扑朔迷离,各家说法不一,许多年后都将是侦探小说家的素材。在理论上,贝利亚不缺谋杀斯大林的动机——可以说当时的苏共高层全都有这种动机,因为极度的恐惧使每个人都忍受不下去了。但这种连想一想都让人发抖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说贝利亚一个人谋杀了斯大林,恐怕也难以置信。

或许我有一种成见,觉得克格勃的人毕竟生活在东正教文化中,看起来也一个个衣冠楚楚,可能不惮于杀人,但也不至于干一些太下作的勾当。让我这种信念受到考验的是,克格勃在“莫斯科大审判”中的所为。当然,克格勃之所为是面上看不到的,但后来披露出来的历史记述还是接近于事情的真相。“大审判”的受害者大多是苏共的高级官员,这些人多半蹲过沙皇的监狱,都是些不易屈服的汉子。不过,在碰到特别的硬钉子时,克格勃有的是绝招,绝招之一是当场提上犯者的妻室儿女;就有克格勃的人当着犯者的面强奸其女儿,面对此情此景,最硬的汉子要不崩溃大概也是不可能的。

在今天看来,克格勃之恶似乎已经无可置疑。但我仍然保持本文的基本信念:即使那些最难置疑的恶行,也不妨将其可能性置于两可之间。除了逻辑的理由之外,或许更值得考虑人性的理由。承认某些恶实在超乎最大胆的想象,至少将减少纵恶的可能。

上述形似对纳粹与克格勃之恶的某种辩护,这当然是最敏感的话题。我无意替纳粹与克格勃开脱;我只是强调,那些最荒唐的恶行实在难以置信。恶之有无,基于事实;信与不信,则还关乎人性。如果主张人性难以接受那些太不可思议的恶,这是一种迂腐成见吗?

文革之恶

鲁迅说过一句著名的话:我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中国人!我想,此话尤其适用于文革期间的中国人。确实,在文革期间那些疯狂的暴徒会干出什么恶行来,就是最大胆的想象都不过分。

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文革之恶”至今都超乎人们的想象。

读史书读到某人“死于乱棒之下”时,通常不以为意,多半一晃而过。文革的事有些就是亲身经历,离今天也不远,这才引起认真思考:被“乱棒活活打死”究竟是什么滋味?起初,我本能地拒绝思考这一问题;后来又顽强地拒绝相信:棍棒也能打死人!而且想象自己有朝一日遭难被打,一定要挺过来;人的生命力不致太脆弱,怎么能挨几下子就没了呢?但今天不再有人怀疑:在“红八月”中,北师大女附中校长卞仲耘就是被红卫兵活活打死了!

常识让我难以相信:那些并未上过战场的花季少女,对于一个无冤无仇的女性,而且多半曾关爱过自己的长辈,怎能忍心下手打出那致命一击?我常常在一些设想中躲避这一尖锐问题。但至今都没有遇到一个可躲避的途径。如果有人能告诉我:有迹象表明卞仲耘死于心脏病发作,我一定会第一个相信!卞仲耘不过是文革中千千万万被打死的人之一,要能够直面文革的恶,需要多大的心理承受力!

今天的年轻人多半没有这种承受力。我曾经尝试给年轻人讲述一点点文革的恶,但几乎无例外的回应就是:不相信!以致我不可能再讲下去。我并不为此而不快,反而颇感欣慰。要这些年轻人动手去打死一个活生生的人,能不克服更大的心理抗拒吗?

发生在北京大兴、湖南道县及广西等地的大屠杀,是更加骇人听闻的事情。在谭合成的研究专著《血的神话》出版之后,“大屠杀”就不再被看成夸大其词的传闻了,书中那些血淋淋的数字是作者一个个核实,且经官方史料核准的。尽管如此,常识仍然不能相信:对于一些完全无辜且并无个人仇怨的人,对于那些多半天天见面的邻里乡亲,包括许多老弱妇幼,怎么能忍心去用冷兵器亲手杀死呢?在1967年夏大屠杀消息零星传来时,我只当是谣传。有一天传说同宿舍的一位同学已经遇难,我还是将信将疑;直到看到召开追悼会的海报,才再没了怀疑的余地。

我们这一代人侥幸躲过了许多劫难:没有在1960年饿死、没有在1966年丧生于乱棒之下、没有在1967年被杀……,该多谢天公庇护!但天公再大慈大悲,也不能庇护人们免受骇人苦难的心理冲击。在苦难发生之后坚决不相信,实在是一种有效的自我保护方法。

发生在道县的大屠杀已经没法不相信了。对规模更大的广西大屠杀所知不多,也就乐得当做没那回事。后来听说,广西的杀人者甚至吃死者之肉,将人的心肝当做“下酒菜”,就只剩下毛骨悚然,没心思去想象可信不可信了。就增进个人知识而言,文革无任何价值可言;但在锻炼想象的勇气方面,文革使所有人都受益匪浅!经历了文革之后,再听到什么逞强凌弱、剪灭无辜、杀人越货、谋财害命一类的恶行时,就不再一概不信了。但这种相信有益吗?

宁信其无

如果某件现实的恶,人家干都干了,而你却还在嘀咕:这种事情应当没有人肯干或者敢干吧?如果你就是不肯相信,那么,他人该如何评价你呢?难道不会说你天真幼稚,或者孤陋寡闻,没见过什么世面吗?背负这种恶评,你不认为是一种耻辱吗?

至于我,则从不担心这种羞辱!这有什么好羞辱的,无非是被人说有点冥顽不灵,就是不肯相信一件别人都已经信了的事。本来应该不信人家在作恶时还会有所保留,而你却天真地信了,居然真的相信:只要是人,总该还有一点天良在!这不是将人想象得太好了吗?这不是幼稚的轻信又是什么呢?就算是轻信,就认了吧!不是有伟人说过:世上最可原谅的缺点就是轻信(马克思语)吗?
无论是否有什么名人说过,我就是坚决主张:

对于那些殊难置信的恶,宁信其无!

对于恶宁信其无,而不是宁信其有,当然有其害处,这就是容易对恶势力抱有天真幻想,乃至丧失警惕,易遭他人暗算……。

如果对于恶行,大多数天下人都宁信其无,都有几分天真幼稚,都不愿意相信人性会如此黑暗,以致干下最不可想象的滔天恶行,那么又会如何呢?对此,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坏,而恰恰是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可以说:这个世界毕竟还没有坏透!还不至于:所有人都认定干坏事就是理所当然!

在那个罪恶的“红八月”,当打死人的消息传来时,如果人们都说:这没什么,把人打死很正常!你不会觉得恐怖之至,感到说这种话的人随时都可能“将大刀朝你头上砍去”吗?

对于恶宁信其无的人,对于善恶的取向更可能持有健康、正义的看法,在现实生活中决定取舍时,更可能保持一定的底线,更不可能因为贪图小利而去作恶。因此不妨说,你会比较放心地将这类人排除在潜在行恶者的范围之外。如果这种人很多,当然是社会的福音。

那些不肯轻易相信恶的人,更可能具有内心的善,更可能对恶行说不,即使是最微弱的嘀咕,只要这种声音足够多,就可能汇聚成怒吼,对恶人恶行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从而改变那人心的天平。

如果你接受这些理由,就不致怀疑“宁信其无”的正当性了。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当下的社会现实并非如此。今天的危险,倒不是天真的人太多;恰恰相反,而是“完全看透这个世界的人”太多了!今天,你能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完全说出口的话就多了:天下人哪个不想营私舞弊、贪赃枉法;哪个不是阳奉阴违、暗箭伤人;哪个在乎告密栽赃、踩着他人往上爬……。

如果这些都是事实,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恐怖吗?

你宁愿生活在一群老谋深算、处处设防的人中间,还是宁愿生活在一群天真无邪、不脱童心的人中间呢?

几年前,一个熟人刚升处长就捞到一个机会,去美国参观考察。回国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美国佬蠢得很!我完全相信;岂止是美国佬蠢得很,而且欧美人都蠢得很;就是港台人,在大陆人看来也有几分蠢。我相信,处长所称的蠢人也包括那些天真地“宁信无恶”的人;但不包括钱理群所称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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