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幻象中

真实，似乎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即使那些掩盖、歪曲、拒绝真实的人，或许也可能会误认为自己在捍卫真实！然而，对不懈追求真实的人来说不幸的是，真实似乎并不愿意亲近人类，很少有人始终生活在真实中——恰恰相反，人们通常生活在幻象中！

正是离开真实的幻象，保护了人们的理想、信心与生趣。

对于追求幸福的人类，这种状况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呢？

真实难寻

现代人同样推崇的真、善二字，孔圣人“善”说得很多，“真”说得较少。重善轻真，在中国古代是一个持久的传统；这件事的后果比通常所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不过，这不是此处的主要关注点。现在我主要关注的是：就是刻意求真，也从来都是真实难寻。

古人对于“真”的追求虽然并不十分热心，总还不至于宁愿接受假。但求真得假之事，却司空见惯。以致在今天看来，古人坚信不疑的那些真实，恐怕没有几件是真的。

古人认定天在人类的头顶，却没想到天会旋转到人类的脚下；古人坚信天是具有厚度的某种外壳，实际上它不过是容纳无数天体的空域；古人相信日月绕地而行，而实际上是地绕日而行；古人认为雨露霜雪都来自天上，今人知道这些都只是很低层的天空中的现象；古人深信天主宰了人类，而天不过是无知觉的自然……。

古人坚信地是与天对等的一个实体。古人理所当然地认定大地是方的，完全没有地球概念；古人相信地的事务由土地神掌管，地神的真实就如天神的真实一样；古人深信在地下存在一个地狱，那里由地王统治；古人深信人死后都将进入地下，而且是“九泉之下”；古人坚信埋入墓窟的珍宝将为逝者所用，他们不太在意一个很容易验证的事实：逝者尸体消失得比珍宝快得多……。

古人认定的人类始祖是盘古、女蜗、伏羲等等，今天已没有人相信这些是真实的存在；古人坚信华夏人民来自炎黄二帝，但至今没有真实证据；古人深信尧舜禹三代是史上盛世的极致，今人对三代持疑，即使存在过，也是极原始落后的时代；古人视尧舜禅让为万古美谈，但秦汉人就不完全相信其为信史；古人深信仓颉造字、黄帝创医，今人相信字与医的出现都要晚得多；古人认定《史记》中的上古史是信史，但民国学者讲述上古史时已不采信《史记》了；孔圣人笃信上古先王，近代史家更信先王事迹仅是传说……。

上述种种，我都宁可存疑，而不肯坚信不疑。就是打赌，我也深信赌注押在否定方胜算更大，理由很简单：人类文明的任何早期传说，真实的成分很少！人类的黎明期是真正的蒙昧时代，那时人类智慧初开，对他们所面对的复杂世界，不可能有太多真知灼见，只能有一些粗浅的认知与错误百出的猜测。如果人类对于世界在其第一瞥中，所看到的就全部真实可靠，那就真正不可理解了。

要求古人所见事事为真，未免太苛刻了！

而我们的先祖，对于他们的先祖传下来的一切，似乎都深信不疑，奉之如金科玉律，在今天看来，更应该理解为一种“虚应故事”，是一种有意识的照单全收，那可看作一种宗教虔诚或者宗教义务，不能不如此，根本不应以思考的逻辑来衡量。对于我们远古先人曾表达过的一切，不宜以真、假二字来衡量，而应以虔诚、崇敬之心来接受；这一切将仅仅存于民族文化的记忆中，而不必作为史学研究中的真实资料。

古人的认知，确实真很少而假很多，但那种假并非有意为之，不过是认识的局限而已。唯一的真实只是：古人多半生活在幻象中！

拒绝真实

秦世之后，中国进入中世纪。对中世纪人的认知，不能再持上古的标准。“求真”的用心与效果如何呢？今天看来，仍然远不能令人满意。

中世纪人仍然认为天圆地方；还是相信天地人“三才”可以同堂共室；继续相信而且编造有关天地的神话；认定王朝循环遵循“五德终始”的规则，自古如此；仍然坚信自三皇五帝到秦皇汉武，帝制道统一以贯之……。这些，都可归于认识的局限；历史固然已超越了朦胧期，但毕竟还处于愚昧期，认识不可能不局限！

但随着智慧的逐渐开发，“真”的增进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多，“假”却依然无处不在，而且有增无已，就未必完全是心智问题。这时，推动造假的一个强大动力出现，它就是利益，而且是不那么义道的一种狭隘利益——专制君主的利益！

君主不容许皇权受到任何挑战，唯有虚构皇权的神话，这种神话的极致就是：君主是上天的儿子，即所谓天子。成为天子的君主不再是人类中的成员，而成为天庭中的成员，有关君主的一切都依据类似的虚构进行改造，乃至形成一个“神圣系列”：圣谕、圣物、圣事等等。这些东西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宫廷中人未必不知道这些全属编造，而离宫廷较远的民间，则多半宁信其真，活灵活现的一个“真龙天子”就出现了。在小民眼中，天子哪能是凡人？岂不被认定为天神般的人物！神化君主的流风余韵，绵延至今，今天就有一些无知小民不时去大人物肖像前焚香跪拜，寻求庇佑！

君主不能接受真实的历史！君主对待历史的唯一标准是王朝的利益，有利则存，无利则废。唐太宗是被公认的贤明君主，但同样厌恶真实历史，坚持要写皇帝实录的史官让其过目，这就废了《实录》的真实传统。今天看到的“玄武门之变”，以及后来的武后篡唐、赵匡胤篡周、永乐弑建文帝的历史，哪能还是信史？李世民、武后、赵匡胤、永乐岂愿真实的历史记载存留于世！

君主们基于利益的考虑拒绝真实。今天，涉及历代君主对历史的塑造，应当以杜绝虚假为由而断然否定，还是以承认维护利益正当为由而给予适当理解呢？真与假，如此纠结，就是今人也摆脱不了历史的纠缠；你不觉得这些甚至关联着今天的国运吗？

幻象种种

自古以来都是，庙堂之上没有真实；甚而，恰恰是庙堂之上不能有真实，真实是一把很伤人的刀啊。有了庙堂之上的虚假，其他领域的虚假就不能少了。既然不能生活在真实中，就只能生活在幻象中了。如此，人世间就有了种种幻象。经佛教之类的宗教的渲染之后，人世幻象更呈现出某种系统、绚丽、浩大的形象。

主要的幻象包括自然幻象、宗教幻象、社会幻象、道德幻象。

自然幻象——人们总是相信“眼见为实”，以为亲眼所见的自然界一定是真实的！其实，你多半被眼睛欺骗了；你所看到的多半是自然幻象而已。这种幻想多不胜数，只举一个例子就够了：你想必会认为，日月星辰每天都从东边升起，绕地一圈。你知道，这就是一个最大的幻象，那不过是真实的天体运动图景的一种扭曲反映。

宗教幻象——宗教最强烈地表达了人类对自身命运的关注与期待，但这种关注却体现于对救世理想的追求，对救世主的崇仰与期待。出现于理想与现实中的种种追求、期盼、执着、奋斗历程等等，交织成一幅奔向天国的图景，它所展示的正是给予亿万人以精神支撑的宗教幻象。宗教幻象包括天堂幻象、救世主幻象、教友大家庭的幻象等等。正是这些幻象成为教徒精神力量的稳固支撑，它支撑着一些宗教群体，去推动震动世界的宗教运动的滚滚洪流。

社会幻象——社会的丰富性与复杂程度，超过自然与宗教，更难对一般人示以其真实面相。人们只能从一些幻象中获得对社会的某些片面、变形的了解。笼罩于社会之上的两个最重要、最神秘的幻象，是关于财富与权力的幻象。真实的财富由日常所需的消费品构成，而在幻象中，财富成了山积的金钱、堂皇的宫殿、诱人的财富故事、令人仰视的门第……。真实的权力粗野、放纵、污秽、令人厌恶；而在幻象中权力是一种高大上的极品，浑身装饰着华丽的外装，成了许多人一生的高尚追求。权力的真实力量来自皮鞭、警棍与监狱；而在幻象中，权力是一种具有神力的无形魔怪，不费吹灰之力、不用一拳一腿，即可慑服任何人、驱动任何人。

道德幻象——人与动物的最大的区别就是：动物因恐惧于有形的威胁而就范，而人更恐惧于无形的威胁而就范；对人的无形的威胁之中，看似最温和实际上最有效的就是道德约束。伦理学家可以将道德信条整理成书，让它如同法律全书一样规范世人；但实际上没有几个人去阅读道德律令。更多的人确信，每个人头顶之上都有一个由道德律令织成的无形的网罩，它像紧箍咒一样管住人们的粗野欲望，让你不能不循规蹈矩，它就是道德幻象。人们不知道道德幻象是谁人所造，也不知道其力量来自何方；就其发挥作用而言，没人怀疑道德幻象的存在，也就够了。

幻象利弊

人生至少可以有三种状态：生活在真实中；生活在虚假中；生活在幻象中。说到幻象的利弊，首先是对这三种状态相互比较而言。

幻象之利——分别相对于真实与虚假而言，幻象是有其利的。

对于真实，人们已经用上了几乎所有的颂词。真实固然挺好，但坦率地说，生活在真实中并非尽妙，特别可能很痛苦，或者很累，或者很悔恨。这些东西，都不是人生的至爱，毋宁说是人生的至厌。回避这些东西的方法不算少，但最可取的方法，或许就是生活在幻象中！幻象与真实的差别当然很大，两者价值也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些事实都不会妨碍：在幻象中很可能感受更加美妙。今天国中能有几人生活在文革的真实中？绝大部分人不过是生活在文革幻象中！唯因如此，这些人才那样快活，误以为文革不过就是大跳广场舞、大扭秧歌，哪来什么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纯粹的虚假，或许媚态可人，但让人易生厌倦。一种精心构建的幻象，至少应将虚假中最不堪入目的部分处理掉。那些特别热心复制“热情燃烧的岁月”的人士，当然不会错过热情之火最旺的大跃进年代。我不免为之担心：你能将“亩产十万斤”的牛皮包起来吗？而那些有资格编造“大跃进幻象”的人，就真正有这个本事！

幻象之弊——同样是对比于真实与虚假，幻象亦有其弊，也算是世事无常啊。

真实固然常常面目可憎，但因此而促人警醒；但要幻象促人警醒，可能就没那么容易。幻象虽然不会完全脱离真实，但经幻象过滤之后，真实的那种震撼作用就消失了。

虚假似乎百无一用，但对于能洞烛其假的人来说，却提供了机会，得以揭去其假，直面其真！至于幻象，当然起不了这种作用；幻象中的假，显得真真假假，亦真亦假，或许以一种温和可爱的面貌让人欣然接受了！

幻象无可逃

对于幻象利弊的分析似乎能导向如下结论：在真实、虚假、幻象三者之中，幻象兼有真实、虚假两者之利，同时又不那么极端，是一种有优势的状态。这就意味着，人们很可能更愿意生活在幻象中，而不是生活在真实或者虚假中。

这只是指出了一种一般的倾向，无关乎现实可能性及实际状况。今天更有意义的或许是以下结论：

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确实生活在幻象中！

其所以如此，主要理由有三：

一、真实普遍稀缺。如果你几乎看不到一张真实的媒体，几乎听不到来自友朋、同事、邻居的真实话语，想不起自己曾经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的时日，还谈什么真实！

二、虚假上不了台面。在今天这种资讯高度流畅的年代，要利用某种虚假信息蒙骗自己与他人，实在何其难也！今天，虚假信息存在的寿命那样短，几乎总是刚一出现即被人揭穿；发布人不仅达不到目的，而且会在自媒体的海洋中完全无处藏身。

三、以上两理由表明，无论生活在真实中，还是生活在虚假中，都不是现实的选择。而一个精心编造的幻象，则既能被一般人所接受，又能为当今社会所容纳。

这样一来，生活在幻象中，岂不就成了最可心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