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谓的文明进展不过是不断地回到原点,而从原点重新出发,创造一种看似崭新的文明。”
——诗人艾略特
芬缓缓睁开双眼,金色的瞳孔向外扩散了又收回,棕色的眉毛在他意识到清醒的时刻渐渐靠拢起来,年轻的脸上随即呈现出了忧虑与沧桑,浮现出了不该有的皱纹与厌倦。
又回到了家乡,面前依然是漆黑森林。
此刻,他站在森林与草原的边界,脚下这条清晰的分隔线一路延伸至火山一头,分隔线的一边寸草不生,另一边则绿草匆匆,顺着原野下去的不远处平地便是他的家乡——罗德村。
这已经是第三次回来了吧,他想。
芬的每一次离乡,最终还是会指引他回到这里。
这一回是村长的一封信。村长写道,市里派人来定期调查他们的神圣森林,那片森林本来作为圣地,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福地,村里的人怕是亵渎神明,一直没有人愿意带调查员进入,否则必将降灾祸于他们。
而从小便能自由出入森林出乎意料地不受伤害的,只有芬一个人。当他到了成年后便脱离了村庄去了临近的钢泽市。这次也是放下手头的活赶回来。
什么福地,最终还不是逃不过权利的爪牙。罗德村能够成为脱离现代工业化、遵循原始生活而存在的自治区,并不是什么福地的庇佑,而是定期的供奉,如此而已。
虽然不知道他们此次调查的目的,但完成任务也能得到一笔酬劳。芬看着眼前两个人,女子维拉留着栗色卷发,腰间佩戴枪支和匕首等防护武器,似乎是为了保护另一位生物学家雷欧而来。维拉看了一眼整装待发的芬,自己戴上了防毒面具说道:“一分钟后出发。”
本来芬根本不用带任何防毒面具或是穿着防护服,是为了防止事情复杂才这么做,他可是最怕麻烦的。
随行骑马搬运服装的两个村里男子对芬点了点头,随即挥鞭扬长而去。
生物学家雷欧有着中年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同时也能看出持续锻炼的体格,看来两个人都是上头精心挑选的人,让芬不禁觉得定期调查这件事情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森林可是能够感觉你们的恶意的哦。”他故意使坏似地说。
女子跟着说:“那正好,森林如果被认定为威胁元素,也能毫不犹豫地去除掉了。”
切,竟然这么直接。
他们三人开始走向在阳光下依然闪耀着黑曜石般色彩的漆黑森林。
午后一时,太阳正烈的时刻,他们越往里走越发黑暗,维拉不禁紧了紧防护服的领子,手挡在了胸前,表现出一种防卫姿态,她随即更加警觉地望向雷欧周围,以防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
脚下的土地由泥土的松软逐渐变硬,他们走进了森林十几米处时便能感觉到脚下的触感,继续往里走,芬抬起头,覆盖上方的是没有枝叶仅有枝干的一根根黑色爪牙,在他们的头顶粗细有致纵横交错地往上层叠,直到看不见一丝亮光,他们将头顶的灯打开。
三人前后走着,芬在前面领路,雷欧走在中间,分析说:“我们来的时候,不远处就有一座火山吧,火山灰里面富含碎石和矿物质粒子,堆积后却没有形成应有的凝灰岩。那些活性成分二氧化硅、活性氧化铝,金属与重金属的硫、钙、硅,应该是都被这种树木无差别吸收了。所以才会连必要的叶绿素和叶片都不用,而变成漆黑一片呢。要证明这个推测,前提是能采到样呢!”他停下了脚步,朝周围土地观察了一下说,“就这里了。”
“这种硬度不像是能孕育出树林的土地呢,看来我们已经到了森林的中心了。”雷欧凭着经验与直觉,蹲下身子抚摸着脚边平地,随即是敲击的动作,“土地也是树木的一部分。上一次研究员来这里采样还是3年前,再上一次是4年前,第一个人2个月后肺衰竭而死,第二个研究员虽然戴了防护面具,回去后却得了皮肤癌,这一定是内部常年笼罩的空气有关。”雷欧将采样袋装满空气,“连皮肤都不能接触一点点,是什么防护机制吗……”他若有所思,在芬的眼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芬说:“这里之所以称为福地,是因为几百年前,因为有了这种树木的关系,这里一夜之间从坟墓变成了天堂。我也是小时候听村里的老者们说的,你看到的这篇篇绿色草原,因为火山的持续喷发,火山灰的堆积,是一片死地。村里一直流传的佳话,正因为神圣森林的出现,净化了这片土地,他们才能在这里生活耕种,远离现代化工业,过着农耕养生的生活,所以这也是罗德村始终贯彻的观念,为了感谢这片森林。”
“但是你却离开了。”维拉说,“是不适应这里的神圣吗。”
这也调查到了吗,芬也观察不到维拉的表情,同样的对方应该也看不到自己一时间浮现的复杂情绪。
随即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一股寒意。
呼吸。
是漆黑森林在呼吸,而且——它的呼吸不偏不倚地一直缓缓跟在他的呼吸之后。
这种熟悉的恐惧感又朝他袭来,所以他才不想回来的嘛……
出去,得赶快出去才是!不对,得先保护自己!
芬退却了两步,维拉也似乎观察到了什么异样,一边的雷欧正准备用电钻取样,僵硬的漆黑平面闪现出不详的光。
就在钻头碰到地面的一瞬间,芬没来得及叫出口,头顶阳光突然照射了进来,同一刻随着阳光一起屈直而下的是旋转的漆黑枝干,直直地朝着雷欧头顶刺来。
——
鲜血,和一截小腿,是他自己的吗?
芬侧躺在地上,没有感到疼痛,应该只是因为震动滑倒在了一边。防毒面具脱离了面部,他看见维拉倒在了地上,响彻耳际的是雷欧痛苦的惨叫。
【2】
福祸共存?还是更大的灾祸
钢泽市,说是渣滓聚集之处也不为过。地下赌场、黑市交易、腐朽与衰败的时刻回荡在街道各处,走在路上担心的不是工业废弃物的残留,至少这些只是缓慢的蚕食,更需要注意的便是游荡街头的人们,或者说他们是一群法外之徒。
相比之下,一山之隔的罗德村仿佛是人间天堂。
维拉在公寓窗口望着街头嬉戏打闹的孩子们,他们手上拿着工厂废弃的钢管随意挥舞着,全然不知有毒物质会顺着伤口流进他们的血管内。钢泽市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5岁。
街头随处张贴着招铁路工人广告,加工厂浓烟几天都没一刻停歇,无论是加工还是代加工,这座重工业城市从维拉记事起就始终弥漫着血腥与钢筋的味道。
2年前从这里离开,进入警署总局所在的大城市,或许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呢,她想着。上头早已打探到了她的底细,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她,一定有其利用价值。几天前领导派遣了还是新人的她护送生物学家雷欧对临近城市进行调查,顺便搜集一下钢泽市的情报以汇报。
钢泽市才是重点吧?不,她摇摇头试图甩开这个想法。领导是信任我能完成任务的。回到了这个城市思想也不禁会被荼毒呢。
她想到了在漆黑森林里雷欧的遭遇,是她的失职,虽然一瞬间将他推开,已经是她当时的反应极限,最可怕的情形是教授死亡,树木的继续攻击。
至少雷欧的命是保住了。维拉咬着指甲想着,不过暂时只能在罗德村静养。那个顽固的生物学家还是一直坚定着要回到钢泽市的实验室分析样品。
她潜意识里发觉芬这个人是调查漆黑森林的关键人物,凭着女性天性的敏锐和分析能力。从罗德村离开到钢泽市生活的人屈指可数,要说是收入,也不会比农耕生活高多少,为什么他要冒风险作出这样选择?
更重要的是,昨天在漆黑森林里,在她倒地后睁开眼的一瞬间,看到了芬镇定地将防毒面具戴了起来,之后将雷欧搬回村里的时候也没有惊慌。这样的表现无疑是反常的。
“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她这样对他说道。“雷欧已经暂时不能走动了,如果需要更多的信息还需要你的帮助。”
芬一脸不情愿:“你没看到我们将雷欧带回村子里时他们的反应吗?就差把你们赶出去了。幸亏我说服村长才勉强留下雷欧治疗的,这种状况可持续不了多久。”
“你敢说发生这样的状况你没有责任吗?”
“哈?”
“事前你已经发现有异样了吧?”维拉盯着芬的眼睛,一瞬间发现了动摇,确信了她的猜测,“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吧?”
“我……当然不知道,也不比你们知道的多。”
维拉转过身走出门:“反正你还是要回到钢泽市的吧,一起过去吧。雷欧教授分析出结果之前,你都没完成任务。”她顿了顿,“今晚……准备一下。”
——
已是半夜,芬跟在维拉身后,一同走进了一家灯火通明的俱乐部。台阶一直向下延伸,他看着这身高不到一米六姑娘的婀娜身姿,明显经过了精心打扮,栗色头发更加光泽卷曲,和第一次看到的干练爽快不同,今天的她多了一层女人味。
芬自认为不是个看不清局势的人,这女人说是要收集情报要我跟过来,实际上只是怕我跑掉吧。
真是可怕的分析能力,长着一张天使面孔还以为很好糊弄。也一定看到了我掉面具再戴起来的瞬间吧,真是麻烦。他挠着头,还有那个森林也是……
他们走进了室内,警卫拉开帘子,一股奢侈淫迷之气扑面而来,芬不禁兴奋起来。
这里,是钢泽市的夜晚。
台上舞女磁性的嗓音撩动着看客们的神经,随处可见上半身赤裸的妓女,还有妖艳的男人,卖毒品的小混混在暗处做着被默许的交易。芬知道不能和他们眼神对上,不然一定会被盯上,但还是不免被吸引。
“喂,快跟上,难道你从来没进这种Club玩过?”维拉转过身叉起腰。
“当然来过。”还好光线比较暗看不到他逞强的一丝脸红。
“嘿!这个妞我喜欢。”一个龙纹身、耳朵鼻孔穿孔的男人突然顺势将维拉拉到了身边的沙发上,“你是新来的吗?多少钱?”
“哼,你可付不起哦。”维拉配合着微笑,随即起身想走,却被那男人拽住手腕,僵持着站在那里。
“老子有的是钱,最瞧不起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娘们了。”维拉的手腕似乎被拽疼了。
终于到了我出场的时候了,芬想着。刚准备走近,这男人就被一股巨力从脑袋后打了一拳,倒在了沙发中。
这一拳着实不轻,男人还维持着惊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表情。
维拉一脸无奈,看着那个身高近两米、胖胖的俱乐部警卫:“卡缪,你还是那么大力气,把人打死了怎么办呀?”
卡缪呵呵地笑了:“难得维拉小姐回来,一时高兴,看到有人欺负你了又生气,嘿嘿。”
紧接着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男人,空气瞬间凝结住了——
“哟,我亲爱的妹妹,还是那么会招惹苍蝇啊。”
说这话的男人另俱乐部所有人瞬间停止了娱乐,音乐演奏也戛然而止。要知道刚刚卡缪打人的时候大家可都习以为然地各做各的事。这个男人就是钢泽市所有俱乐部的拥有者、地下暗市交易的权力掌控者——戈文。
妹妹这个词从他口中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维拉身上。
戈文深吸了口雪茄,一边走下台阶,一边缓缓将烟吐在他和维拉中间:“今天你是以警探的身份来见我,还是以亲爱的妹妹身份?”旁观者们僵持着,仿佛时间停止了,戈文发出的气势是压迫性的,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维拉的表情刚刚还是看见卡缪的高兴,现在已全然抹去了。
她摸着被捏得生疼的手腕说:“我有话要跟你说,去里屋谈吧。”说话气势也降了三分。
“那人是谁。”他瞥了一眼一旁随行的芬,“新男人?”
“是的。”维拉叉起手,“他是我在漆黑森林捡回来的。”
什么?这回换芬吃惊了,看起来她和哥哥的关系很不好,但这个回答也太孩子气了吧。芬没有吱声,只是戈文那打量的眼神另他不悦。
——
戈文有着同样的栗色卷发,向后梳得油光发亮,看着比维拉大八至十岁左右的样子。此刻他坐在维拉对面桌子上,房间里另外只有警卫卡缪和一个酒保,芬则坐在一旁的吧台前喝着威士忌,听着他们谈话。
“两年前摸走了我的十万美金,现如今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你当这里是提款机吗。”
“对于当时快生存不下去的我来说,有这样一个‘提款机’还真方便呢。”
“自己选择的路吞针也要走下去,我早就跟你说过,继承家业或者是做丧家犬。你却选择去做什么警察,连丧家犬都不如呢。”
听到这里,芬理解了维拉离家的原因,竟和他有些相似,都是对于恐惧的逃离。他抬手叫酒保斟上第二杯威士忌。
“随你怎么说。”维拉似乎预料到这样的对话,语气平静:“我当然知道自己的有利身份,本想借助它远离这座城市,想不到反被将了一军呢。”
“调查漆黑森林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区政府要的是钢泽市的腐败证据,好让他们也分一杯羹吧。你所谓的正义也不过如此嘛。”
戈尔见维拉没有反驳,大笑,拍着一旁的卡缪说:“我家小猫可长大了呢。”
她只是看了一眼一旁的芬,依然平静地喝着酒。
芬舒了口气。
戈尔一手拿着燃烧着的木片,从嘴边拿下抽到一半的雪茄,就着外焰缓慢转动雪茄身体,直到顶部烟灰中重新出现一圈窄红色:“钢泽市的铁道新建计划你应该知道吧,我和几个大人物投了大笔钱进去,今晚工人就能将山打通。麻烦的是那片森林,铁路要从中心穿过。”
“贯穿漆黑森林?!先不说没有那么容易,罗德村人那边怎么办。”
“哎——我的妹妹,你那无用的正义感在金钱与权力面前屁都不是。森林的调查结果换市长腐败的证据。怎样?我已经让步了。”这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维拉刚想说些什么但憋了回去,握着拳转身向门口走去,说:“给我一周时间。”
芬也跟了上去,看着芬的背影,戈文缓缓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奉劝一句,她可是灾星,和她扯上关系早晚要倒霉的。”
芬回头直视戈文的眼睛,回答:“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大哥。”
【3】
特洛伊木马,真的是好消息吗
当吾还是一粒微尘的时候,吾看到了,那无以伦比的压迫感,那能够将一切融化的色彩。从熔岩中冒出的气泡一重接一重破裂,冒出的黑色浓烟,仿佛孕育着生命般缓慢绽放,同时,岩石又因为高温,不断融化成黑红色。一边燃烧着生命体,一边召唤着吾。
看到这宏伟景象的那一瞬,吾便知道了,吾将为何物。
吾蛰伏着、静候着、成长着、净化着……
还有那毫无防备的生物,可爱的、金色的生物哟,有着与阳光同样色彩的眼睛,以一种快速且曼妙的姿态舞动摇曳,吾将其精神占为己有。
于是吾能看见了,吾自身能吸取周围所有色彩;
吾触摸到自己与土地的分界;
吾听到远处村落生命的旋律;
渐渐地,吾也能缓慢舞动了;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认知方式,吾看到那生物到达了山的另一头,那边有更多的……更多的呼唤……
吾顺着山的缺口进入到了这里,几百年来一直静静躺在身后。那生物带吾到了这里,这里有着一股原先村落没有的气息——
什么气息呢?微妙、撕开并埋伏于无形中的
刺骨的、凛冽的、冷漠的、血腥的……
暴戾——是暴戾啊!
土地与空气中充满着暴戾!
吾还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吾找到了,那在黑夜中静静躺着可爱脸庞,回到吾身边吧!吾将你身体回归吾!这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誉!
【4】
漆黑将至,无所遁形。还有,你的选择是——?
维拉呆立在门口,灯亮的刹那,出现的是她永远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场景。
许久,从她口里轻吐出2个字:“芬……芬?”表情因恐惧而变得痛苦。
芬坐在床上,整个人被漆黑色、犹如蛛丝般细的不明物体缠绕着,细丝在她周身蠕动,仿佛是个生命体在寻求食物般。唯一不同的颜色,是红色。
红色的鲜血顺着芬的耳朵流了出来,滴在了他雪白的T恤衫上。
过了不久,维拉便发现这条枝干是顺着主街道,直直从通山的那一条路来到了他们的公寓楼下的,然后顺着墙面往高处爬了20层,最终来到了芬的窗前。
还是午夜,半条街道上,已爬满了漆黑的枝干,主枝干周围分叉出更细的分支向四面八方缓慢生长着,以肉眼所见的速度缠绕住它能缠绕的任何物体,包括人类。还在熟睡中的钢泽市人民被唤醒,即将面临他们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
——
芬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起始于曼妙之地,跨越了几百年的时间,结束于他的床前。最终他看见了熟睡的自己,这与照镜子完全不同,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甚至见到他此刻的梦。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维拉:
“芬,芬?你还好吗?有什么感觉?”
维拉从未这么靠近过他,竟然还是担忧的神色,这令他以为自己还做着梦,直到她哥哥戈文将她拉到一边:
“小心点维拉,你看他都变成什么样了,就是个怪物。”此景象想必也超出了戈文理解之外,说这话的语气中流露出了不确定。
“他不是怪物!”维拉对抗着说。
芬现在的感觉很奇妙,身体上能感到愉悦的痛苦,自己的四肢仿佛能够伸到很远之处,却被限定在眼前的现实中。他感觉到缠绕在身体周围的蠕动细丝,像是自己的血管暴露在空气中,也瞬间明白了这个既定事实:
他还是没能逃离。
隐约中,他似乎很早就预料到了。芬笑了,整个身体在颤动着。
“雷欧教授,他是怎么了?你能救他吗?”维拉问道。
这时候芬才觉察到房间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准确地说那人坐在轮椅上,一直靠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观察着。
芬看着教授推着轮椅到他床边,左边已剩下半截腿,脸色苍白:“雷欧教授,对不起,那时候没能阻止……”他流下了眼泪。
“你也做不到吧,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风险。” 雷欧教授反而很是坚强,“看来我的推测是对的。”
突然间,离得最远的戈文从身侧拔出了枪,对准了芬的额头,食指放在扳机上准备扣下。却被一旁的维拉挡住了。
“维拉,你没听到那小子刚刚说的吗?他就是怪物本身,而且更危险的是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
“不是的哥,芬是受害者!”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对吧?走开,维拉——”
“你杀了他反而会产生反效果。”雷欧正仔细查看着缠绕着芬的细丝,并尝试着用手指将它们拨开,反而不小心被缠上了,他迅速将手拿开:
“戈文是吧,你应该是个明理人,先听我解释完,接下来再做判断吧。”
戈文想了想,又看了眼维拉,收回了手枪。
雷欧开始了他的猜测:“我们那天在漆黑森林中看到的森林本身,已经屹立了至少300年了。它一直处于一种稳定状态——熵死,是接近于输入输出平衡的一种状态。而昨天山路的打通却无意间将它的这种平衡态破坏了,也就是‘耗散结构’的加入。”
“的确,从罗德村的口述及史料中记载,森林从有记录时候起就一直保持没有变化过。”维拉说:“可是耗散结构是什么意思?”
“换一种说法吧,300年间的漆黑森林处于一种极度饥饿的状态,非常危险。想必初期通过火山不断喷发的能源积蓄了足够的营养及物质,够它沉睡的了。可是,一旦有新的能量源出现,已经饿了几百年的森林的扩散便会无法停止了,近在咫尺的钢泽市就是一块肥肉。”
“你说这鬼东西会长满整个钢泽市?”戈文问。
“很遗憾,是的。”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天已经快蒙蒙亮了。他们三人透过窗户看到的情景是的:漆黑色树木铺满了钢泽市的眼及之处,并正在往更深层的地下钻,已经有树木从盘曲的根茎中生长了出来。人们纷纷逃离着,空气中充满了疑虑与恐惧之气。
雷欧继续说:“整个森林会正在将自己转变为有序状态,而它的有序不会像人体或者是一般树木那样通过基因来指导。现在我只能断定,这是一种从未被发现的新物种。一开始我的猜想甚至认为它是某种外星生物,几百年前登陆地球后,逐渐适应了空气和自然环境,只留有自身轻微的原始特征。既然在细胞里找不到DNA,那只有一个是能确定的:这个生物将原始特征刻意隐藏了!也就是说,这一点,就是生物的弱点!”
维拉担忧地看着被黑丝缠绕的芬。
街道上传来惨叫,已经不断有人被黑色树木缠绕住,树木顺着他们的身体继续生长着、攀爬着。一旦被缠上,坚韧的枝便越来越多,直到人窒息。钢泽市残余的砖瓦墙与钢筋水泥对于这些树枝来说简直像豆腐块般易于碾压与探入。
芬听到了那些叫声,其实不用看,他是用自己的双手将他们缠绕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挣扎自己到底还是人类还是融入了漆黑色之间。
“雷欧教授……竹子,竹林……弱点是……”他的意识有些混乱了。
维拉跑到芬的身旁,看到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教授,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竹林?”
芬看着维拉继续说:“我们去过的地方,母树就在那里。”
“芬,你说的是……?原来如此啊,就像是竹林一样的道理!”雷欧拍着脑袋,“原来如此,对,就是这样!”
“教授!?”
“一片竹林,即使是所有的竹子都被砍伐了,只要那一棵母竹存活着,整片竹林依旧会继续生长。如果漆黑森林具有同样的属性,也就是说,只要找到母树,将她消灭就行了!”
戈文听到了这里,收起了枪说:“维拉,雷欧教授,我这就组织人去。你们能认出那里吧。”便开始拨电话。
“哥,你带着雷欧教授去吧,我想留在这里陪着芬。”她背对着他哥,戈文看不出她的表情。
他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就想摔手机。
“我陪你去,我能认出来。”他皱了皱眉头,手压在那条断腿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动容:“芬,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芬慢慢点点头。
房间里只剩下了维拉和芬两个人,她不知道芬还残留有多少自己的意识,却坚定地盘腿坐到床上,和缠绕着细丝的芬面对面。
她握住了芬的手:
“我的一生都在逃避,当看到你的时候,就有发现同类的感觉,似乎看到了自己。”她微笑着说道,黑色开始顺着她的双手向上蔓延。
“我们都被什么羁绊着,你是漆黑森林,而我是钢泽市与哥哥。所以我不想逃避了,我想拯救钢泽市!”
“维拉……”被唤醒般,芬呼唤了她的名字。
他完全听到了维拉的话语,只是无法完全表达:“吾……”
“吾?”
“我来帮你……拯救。”
——
吾看尽了人来人往、潮起潮落,
只是最后,想再看一眼那炙热,
啊,吾看到了,那炙热就在吾周围,那炙热就是吾!
吾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疯狂的呢?
不过,这一刻,吾终于记起了,吾为何物!
尘归尘、土归土、终成本源。
那余留的疯狂的生长意愿,在母树被炸毁的那一刻,全部充斥到了芬的身体中。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开一辆不受自己控制的、已经脱轨的过山车,努力把握着千千万万的方向盘,在钢泽市这个土地上横冲直撞。
芬感觉到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情感,那是母树传来的,是一种巨大的满足感。随后,另外一种情感便占据了他的心,被掏空似的,他开始痛苦挣扎。
维拉,我答应了她要保护钢泽市!我答应了她不再逃避的!
脱离了母树的余枝开始不受控制,愈加疯狂地四处乱窜。但是渐渐地,它们减缓了生长,以一种有序的方式,开始穿梭于钢泽市大街小巷。
透过漆黑森林的‘眼睛’,芬看到了山那边的罗德村村民,黎明初晓,他们正对着他朗诵着祷告的诗歌,所有人赤脚踏进那黑色的土地中,久久地望着向上盘旋的浓烟不愿离去。
随着浓烟的逐渐散去,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在逐渐消逝。
最后,他来到房间中,睁开了金色的双眼。
“维拉,我很想我们之间有未来。不过现在看来,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件以及最后一件礼物了。”在他的胸前缓缓开出了一朵花,一朵具有着漆黑花瓣与金色花瓣交错的、独一无二的玫瑰。
“不。”维拉垂下了双眼,轻轻地说:“你给的是这座城市的未来。”
【5】
然后的文明是——
钢泽市,数百年后依然屹立不倒,穿梭于城市间那漆黑的独特建筑形态,鳞次栉比的建筑不断在漆黑的根基上推倒与重建,令她成为举世闻名的圣地。
即使周围逐渐被沙子掩埋,她也傲立于沙漠间。凝固了那一夜历史的钢泽市,令每每到这里参观的人们无不感叹,因为,那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艺术杰作。
几千年前,她默默净化了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几百年后,她虽然死了,依旧守护着这里的人民。唯一不同的是,每当太阳落山,在余晖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整座城市表面会闪过一缕金色,仿佛在祈祷,仿佛又在默默告知着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