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右耳紧贴地面,一阵急促似暴雨的塔塔声立时分毫不差地传入他耳内,他眉头微锁,来者已是第四批追兵,离他的距离不足半个时辰(一个小时)的路程。
他两条腿如何能跑过快马,前三次侥幸逃脱追兵,全赖运气和对这片地形的熟悉,敌人判断的精准和调兵的迅捷令他震骇。
最糟的是此刻的他已是筋疲力尽,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最厉害的是后面那道几乎贯穿了他整个后背深达两寸(约6厘米)的刀伤,他仍能感觉鲜血不时地汩汩流出,温热的鲜血浸透了中衣和外衣,每一阵全速奔跑,都好像全身都被盐水浸泡,猎辣生疼。
想起赐给自己这一刀的那个疤脸大汉冷酷的眼神,犹有余悸,他心中暗自发誓,终有一天,必须要让他脸上再添一道疤痕。他加封了背后两个穴道,紧了紧绑着伤口的中衣,急速向左前方掠去。
片刻后,一片广阔的丘陵出现在眼前,此处地势极高,功聚全目,丘陵右面连绵起伏,无边无垠,一直延伸至名震中外的双子山,过了双子山就是滔滔大江,不过此刻自己这疲惫的身体连半个时辰都捱不到,这种情况下怎能再愚蠢地和“鬼奴”比拼脚力,见左边有一片稠密的林子,心下稍平。
情况不容乐观。
韩王李岩派出他的七大护法之首“鬼奴”亲自来追他,他不知是否该为此而自豪。
他心一横,凝聚起剩余气力,在馒头似高出地面的丘陵上左冲右突,时而疾驰时而缓步,时而折回时而横穿,时而故意从山坡上滚下,时而在路旁石山上留下数滴鲜血,往返几次,直弄得他阵阵气血翻腾,最后终来到密林边缘,沿着密林外疏林区疾驰数里,做丧家之犬,慌不择路下弄断无数幼松残枝,使人觉得他务必要将追兵迷惑到晕头转向。
王羽又潜回数里,朝着一片森森的密林掠过去,奔行数里,选了一棵浓荫遮日枝茂叶盛的老树攀了上去,没有任何停留,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包无色无味的药粉,均匀地洒在身上,又用功将大树摇动片刻。然后舒服地靠在树杈处,在这个时候,这实在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他闭上疲惫的双眼,但怎么都不能使自己松懈下来,眼前一会儿出现韩王阴沉的眼神,一会又出现“鬼奴”那根满是倒刺的白髅仗,一会儿是砍伤他的那个疤脸大汉看任何人都似是死人的眼神。
忽然间,他打了个激灵,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脱下全身衣物,挂在树梢最高处,然后迅速从树梢逸下,沿原路退出,同时将另一包药粉均匀涂抹在身上和路途上。飞奔出林外,向远处横亘在余晖中空阔的丘陵亡命逃去。再不顾任何事情。
他不敢跑的太快,怕身上还未结痂的伤口重新溢出鲜血,越过五、六个小丘后,挑了一个较大的山丘阴面,累及,一个踉跄,全身仰面紧贴了上去,双手开始挖松软的泥土,必须尽快挖出一个洞穴藏身。
天黑下来,耳朵中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追兵终于来到。
疲倦欲死,昏睡的欲望潮水般涌来,他是如此地渴望睡一觉,哪怕是睡过这一觉就不会再醒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被一阵低语声惊醒。他睁开双目,眼帘上的湿泥土差点进入他的眼睛,他豁然想起现在的境遇,四下一片漆黑,看天上星辰,掐指一算,他最少睡过两个时辰。
忽然风中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道:“老赵,你不是说你会把这个臭小子赶到这鸟林子来个瓮中捉鳖吗?哈,我看这个小子狡猾的很,把我们耍的东跑西跑后,难道还会在这鬼林子等死吗?依我看这小子早就逃之夭夭了。”
另一个劲锐的女声响起:“窦右卫稍安勿躁,老赵向来算无遗策,我现在几可肯定那小子此刻正在林内,说不定早已昏死过去。”接着冷笑道:“这些障眼法只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把戏。”
窦右卫哈哈笑道:“骚娘子,我记得你可是很护着那个小娃儿啊,那小子真是长得细皮嫩肉,死了不觉可惜么!”
那被唤作骚娘子的女子听后,眼珠一转,媚声道:“那个青涩的小子哪能和孔武有力的右卫大人相比啊,他死了,奴家可是连眼都不待眨一下,大人不必吃醋,奴家回去后多和你亲近亲近。”
窦右卫不为所动,意有所指道:“老子可消受不起,老子怕的是骚娘子一时多情,爱上了那个臭小子,可莫要像上次一样,让他称了机会逃掉!”
骚娘子大怒道:“要不是你为了报答他师父白道川许你的那三壶猫尿而手下留情,铁汉后发先至的那一剑已经使他当场毙命!”
窦右卫丝毫不为骚娘子说他手下留情而否认避嫌,嘿嘿笑道:“比起骚娘子你投怀送抱,让他故意摸了你追踪使的药粉这更有情意的招数来,我甘拜下风。”
骚娘子气急,正待发火,忽一把高亢尖细的声音轻喝道:“都少说几句,总管(鬼奴罗威)下令,要是今晚再捉不到此人,大家都活不过天明。”
窦右卫和骚娘子都似心中有愧似地,听了“老赵”的话,竟然都噤不做声。
夜幕维持着黑沉,风中又传来猎猎松树油的燃烧声,火把渐渐亮起了密林外围,沉默半晌后,窦右卫忍不住问道:“先不说这小子是否在这里,就算真在,难不成要逐棵树地排查?
骚娘子哑了般不做声响,貌似露出一副期待得到答案的神情。
老赵又以那高亢尖锐的声音沉吟道:“丘陵绵延不绝,无险可依,无高可据,他绝不会蠢得在这利于快马奔驰的平地逃亡,况且他捱了铁汉一刀,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他若沿着丘陵逃亡,血腥味将不会就此中断。
这里血腥气过于浓厚,必是王羽故意来回多跑几趟,左前方的幼树断枝貌似杂乱无章,枝横叶乱,但是局部规整,匠心一用,用的是同一种技法。这些都是他貌似在惶恐惧怕亡命逃亡中,顾忌全失时留下的破绽,最好是我们都误以为他将从这里逃走,事实上却是他精心策划的迷踪之术。”
风中又传来翅翼煽动的声响,好似高空展翅的鸟儿下来觅食之前要先探探风,或者查看猎物的生死。
老赵忽然微笑道:“他虽然瞒得住你们,却骗不了我赵风鼻。”接着残酷地冷笑道:“任何障眼法都不如他的血腥味让人欢喜。”听到最后一句,躲在远处的王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心中再无一丝安全感,仿佛即将落网的幼豹。
王羽恍然明白,刚才那翅翼煽动的声响竟然是他的鼻翼在收缩,以搜寻他的血腥味,他听过人有招风大耳的,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扇风鼻子。
不过听到老赵自报名号后,还是吓了一大跳,赵庆是十年前就闯出名号的独行大盗,在长江流域曾干了不少惊天大事,因为这家伙擅长偷鸡摸狗之术,来无风去无影,黑白道都没办法拿下他,可知这人潜迹匿踪的本领该是如何的骇人。有人说他的鼻子相当于几头训练有素的猎犬(当然不能真的和狗鼻子一样,否则王羽非得被发现不可),就连他的耳朵都可以比拟天生具有神听的蝙蝠。
看到刚才他随意的一两句话,有如亲历,道来分毫不差,可知他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王羽立刻闭上眼睛,收缩全身脉管毛孔,还要用功压制因紧张而欲扑通跳动的心脏,真是憋地难过至及。
骚娘子欣然道:“赵大哥,果然有过人之智。那依赵大哥之见,这小子现在定在这林子里吗?”
赵庆微笑道:“凡是没有血腥味的地方都是他可能的藏身之所,刚才我穿林探视过,除了此处,再没任何地方出现过。这说明他用药粉把自己的味道遮掩了起来。”
窦右卫惊道:“那岂不是说这里全都是我们要查的范围?”
骚娘子点头道:“不错,我们耽搁了这么久,王羽这小子有没有可能从林子那一侧逃出去了?”
赵庆摇头道:“以他目前的体力要在短时间内越林奔逃可能很小,他挖空心思搞这么些障眼法,就是想躲在这林子,希望在天光之前,回复些许功力。”
窦右卫口气稍嫌不服粗声道:“他料定我们不敢入林吗,他一人,还怕他埋伏不成?这么多眼睛只要找到一丝蛛丝马迹,你老赵就可使他无所遁形!”
骚娘子轻蔑不屑道:“亏你还是小总管(罗威儿子罗飞)麾下真州右卫,竟连这一点都看不破。这不是两军对垒,谁要让你考虑有没有埋伏?”
窦右卫不耐道:“老子管你考虑什么,只要能抓到这小子,管他什么法子,只要以雷霆万军之势追上他灭了他娘的就行,还考虑什么球的?”
骚娘子连连冷笑道:“你敢保证你的手下都能不被他反制?他只要扮演成他们任一人的模样,逃跑起来都不比天上的鸟儿难多少,你这辈子再也休想抓着他。”
窦右卫听了骚娘子的话,呆了一呆。哑了声,他这辈子自小就知道以蛮力唬人,哪想到这里头有这么多的古古怪怪。
赵庆却丝毫不动气,就像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似地,静静地立着。
但是仅有数里之遥的王羽忽然感到一种恐惧,几乎不能抑制地,想那么直接跳出来,与敌拼死一战。
赵庆无形中给他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就像给人在催眠,能使人喘不过起来。
赵庆越冷静,他就越烦躁,他们的经验和阅历,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王羽忽然想起,窦右卫刚才说是赵庆故意把他赶到这个林子里来的,心中好奇。
赵庆如果没有千斤重的把握,绝不会把林子当成是瓮,要活捉他自己这只已是瓮外的鳖。心下警戒,这赵庆定有什么厉害手段尚未施展。
自古以来,遁入树林是躲避追兵的最佳养护方法,而将林子当成瓮的可谓是千古奇谈。
只听窦右卫自言自语道:“这个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要一个人刻意藏匿其中,外人想要在一天内找到他,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呢。”
赵庆哑然失笑道:“窦兄,你莫要着急,反正长夜漫漫,夜色正酣,让我来给你讲个故事?”
接着不待窦右卫反应,低声叫过铁汉和另一个叫做鲁飞的精壮男子,着他们到树林深处方圆十里以内仔细排查,尤其要检查那些干壮枝粗的树,还安排了一些常人可以想到的要查的细节,晚上火把下灯光虽然昏暗污浊,但是对于武林高手还是小菜一碟。
窦右卫听着直皱眉头,暗嘲赵风鼻不过如此,心忖道:“这时候还有心思讲鬼故事。”口中自是说道:“赵老大不用客气,这故事我老窦还没听,就知道一定会是精彩绝伦,哈哈。”
骚娘子插口道:“莫不是和这个小子的来历有关?”
骚娘子如此给足赵庆面子,赵庆心里大为受用,他虽极不满窦右卫左右讥讽,但他目前不愿和军方之人多做计较。
赵庆点头道:“二位可知白道川未进总管府之前是为何所谋?”
骚娘子沉思道:“这个小妹略有耳闻,据说白道川来自域外,更有传言是南夷阿正族人,不过此族位于云南边陲高山之中,族人无多,不见于他乡,此族又历来善于制造刀剑,也长于制作银器,阿正刀正因此名扬天下,白道川也是因这种独家傍身技艺才被杜总管列为‘奇艺六房’之列” 。
赵庆笑道:“骚娘子果然见多识广,要知白道川前来总管府,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段身世曾被他刻意篡改,又经外人添油加醋,骚娘子你可从中乱象中推出大概,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骚娘子心下凛然,这个消息她得来确实偶然,她前日路过花满楼(长安),小韩王手下座前先锋金蓝中正在楼上狎妓,醉酒时不小心口中漏风,正让留意此事的她听得个钵儿满。
要知白道川被现叛徒一事已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哪个不想在人前显摆自己的八卦。金蓝中虽奉严命,但他胆大包天,在青楼得意忘形下,也不禁失言。
赵庆续道:“不过至今日起,白道川的身世秘密也不算什么秘辛了。
白家在阿正族中掌权极重,白道川曾祖父曾做过阿正族长司,此人雄心万丈,胸魄宽宏,本身也是武艺高强,计谋超群之人,为了阿正族的长期繁荣和发展,放宽了族人的通婚政策,还结合本族原有精工强劲积极开发锻造武器的先进技艺,又挑选精明伶俐之人潜入中原四下学艺,没过几年,仅白家的枝枝丫丫全部伸进了中原腹地。
由于长期奔走于边陲高山之中,他们都有野外无人能及的生存经验,甚至能在户外徒手通地掘穴,藏身其中数日出来后,亦可以神采奕奕,毫发无损。
一年前我在此处伏击敌人,忽然林鸟惊飞,落叶坠地,数位身手不凡之人,先后投进树林深处,霎时隐没不见,以我多年潜踪匿迹的经验深知此处一定设有地道之类的暗井,好奇心大起。
随后一年,我数次来此,以内家各种绝密手段查寻地道暗穴的入口,结果却没任何发现,这使我大为恐慌,猜想两种可能,一是青鲲帮监视总管府的前哨,二是中原又有新的异人出没此处,后经“鬼奴”护法多方查证,又通过种种手段跟踪验证,竟然发现此处是白道川的秘密出入所在……”
藏身于不远之处的王羽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原来师傅竟然不是汉族人,而是什么阿正族人,这个密林里还有他的几处秘密巢穴?难道师傅是真的是青鲲帮的卧底?师傅临死时着自己要妥善保管的奇怪兵器究竟是什么东西,摸上去飘飘忽忽,奇异之极,仿佛来自是来自另一世界的物什,又彷佛和精神世界有紧密联系。不过想起师傅惨死,心中悲戚潮水般涌来……
只听赵庆接着续道:“我之所以把王羽赶到这处,也是领会上面意思,这条林子分前山和后山,前山能够藏得住人的参天大树共有七七四十九棵,这四十九棵树盘根错节,枝藤蔓延,互相缠绕,另外还藏有三处大的地窖,这三处地窖极就是白道川秘密聚会或作为逃亡时的藏身之所,现在王羽也极有可能藏在这里。”
骚娘子这时忽然插口道:“请问赵大哥,是不是非得找到地窖的出口才可能找到王羽?”
赵庆悠悠道:“这是自然,不过要找到那三个入口是要费些时间的。”
这时,和铁汉一起入林探查的鲁飞飞奔而来,手上拿的是白日王羽逃亡时留下的沾满血泽的外衣。
赵庆仔细端详一番,叹口气道:“王羽啊王羽,你这招金蝉脱壳玩的真是高明,哈哈,你莫要让我高估了你。”
接着仰天长笑道:“好,如果我赵庆抓不到你,就让我的名字翻过来念。点燃引信!”
窦右卫和骚娘子这才知道,刚才铁汉和鲁飞正是奉命前去埋伏炸药的。
此刻爆炸声响起来,声震宵云,在这空旷之所,寂静之夜,莫说十里例外,纵然二十里之外也莫不被这巨声震惊。
窦右卫心中佩服,策马带领手下随赵庆向林内奔去。
王羽暗叫侥幸,要是师傅临死时把这处密所说出,他将会成为名副其实的瓮中之鳖。他七魄中回来六魄,叹道:“若非赵庆对自己过于自信,明年此日真的是自己的忌辰,不过要是因此而让招风鼻赵庆改名,真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
夜更深,草丛中传来花儿熟睡的深息,大虫小虫开始从泥土中挠人痒痒。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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