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句话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此事年代不祥。在鹧鸪村,有个屠户,叫陈喜财,家境在村里数一数二,笃信风水。
某年清明,去给父亲上坟时,碰到村子有名的穷光蛋刘二,刘二也是刚上完坟,看到陈喜财,连忙拉住他请教。
原来,昨夜刘二做了个梦,梦到祖父从坟里爬出来,跑得甚急,刘二在后面撵,一前一后到了村南边的山里,祖父突然化成一道青气钻入地下不见,醒来后不解其意,方才上坟时,瞧见祖父的坟有些塌。
陈喜财咂咂嘴,问道,“你还记得梦里你祖父钻到山里的位置吗?”
刘二点头道,“一清二楚。”
陈喜财道,“走,带我去看看。”
刘二领着陈喜财到了梦里所示的位置,刚到地方,刘二就叫道,“财哥,这地方我从来也没有来过,但跟梦里碰到的一模一样哩。”
陈喜财思索一阵,压低声音说,“兄弟,根据梦解,此非吉兆,我去请个半仙儿给你解梦,你千万别传将出去,免得招来大患。”
他这番语似是替刘二着想,实则只是将其唬住,记好这个位置,又找来外地的风光先生勘察一番,风水先生告诉陈喜财,这地方乃是个绝佳的阴宅风水。
陈喜财一边稳住刘二,一边选了吉日破土迁坟,把父亲的棺材迁到此处,刘二才知上当,找陈喜财论理,陈喜财哪能承认,两家翻脸,陈喜财仗着钱多,几乎将刘二打死,后来保长出面调停,赔了刘二几两银子作罢。
这一迁坟,就招来了财气,陈喜财先是将积蓄交于小舅哥做买卖,把南方的药材运来之后,巧逢南方闹瘟疫,封了水旱两路,药材时价大涨,利钱七倍有余。
藉此,有了更大的本钱,陈喜财舍了杀猪卖肉生意,与小舅哥联手几次后,分道扬镳,各干各的,运贩不同药材,也怪了,小舅哥运什么都滞销,一到陈喜财手里,价格便会上涨。
如是数载,陈喜财成了乡邑有名的富户,又乘风破浪几年,竟和知县老爷称兄道弟起来,越发春风得意,风光无二。
光阴弹指,转眼便过了二十余年,虽然生意上起起伏伏,有赚有折,但归终似滚雪球一般,家产越来越多,成了州中五县赫赫有名的大户。
然而,炙手可热的陈家,衰落也是一夜之间的事。
陈喜财有三子,大子二子尚知持家,这小儿子陈天赐乃是陈喜财大富之后所生,生性乖戾,一言不合,便会出手伤人。一日这三子同去省城,在勾栏看戏听曲时,陈天赐与另一公子哥起了争执,大大出手,两个哥哥好歹将他劝住,公子哥也已倒在座下,奄奄一息。
谁知他竟是省中一大员的外甥,家里有权有势,这次只身偷跑出来遛街,岂料遭此毒打,落下伤残。大员闻讯怒掀桌子,连夜将路上的陈家三子追上,投入狱中。
饶是陈喜财富得流油,可不管名望地位与这大员相较,皆是云泥之别,丢下手里生意,欠了无数人情,几乎散尽家财,才将三个儿子救出,三子陈天赐遭了报复,收监期间,被人饭菜里下毒,回家没几天,就一命呜呼。
二儿子受惊过度,整日疯疯癫癫,未及半年,堕井而亡,二夫人聪慧,一看不是事,趁着陈家还有点钱,没等到丈夫出狱,便卷了银子逃之夭夭。
只有大儿子保得周全,可惜大夫人无法生育多年,两个小妾也没能给陈家带来一男半女,陈喜财暗暗担忧是大儿子的问题,又不死心,卖了三处宅子,打算东山再起。
然时运不济,这霉头一起,再难止住,连连亏本,陈喜财不敢恋战,带着家眷回了鹧鸪村旧居。
身边只有大儿子儿媳,两个老仆而已。
这日恰是清明,陈喜财安顿妥当,去给亡父上坟,这坟乃是风水宝地,是以二十余年来不曾再动过,陈喜财不禁忖道,“昔时将父亲棺材迁至这风水宝地,二十多年来陈家风调雨顺,米钱烂仓,为何说跨就跨,又不保佑陈家子孙呢?”
因大儿子狱中落下病根,天气一寒,膝盖疼痛难忍,陈喜财上坟完毕,又去了县里城隍庙,给他讨几副贴药,却瞧见昔日旧友刘二,将孙子托在肩上,买糖葫芦,爷孙两人好不自在,这刘二在城里有个临街铺子,每日买些包子馒头,生活安逸。陈喜财见他俩朝这边走来,连忙扭过脸去。
那刘二已看到他,于是跟他打招呼,陈喜财满脸羞愧,又提及早年争阴宅之事,那刘二呵呵一笑,“忘了,早忘了。”谈了半晌,爷孙俩与他挥手告别,这孙子甚是懂事,也管陈喜财唤了声“爷爷。”
陈喜财听罢,长嗟短叹,正思索着,突地有人叫一声“兄长!”
回过头来,认不得眼前老翁是谁,这老翁拍掌道,“我是铭全呀。”
陈喜财一惊,铭全?好生耳熟,又思索一番,才想起来,原来是自己的小舅子,当年自己暗中使诈,虚作账目,贪了甚多银两,而后两人各做各的,一晃多年,不想在此重遇,真个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两人谈了半天,陈喜财将当年做假的事说了,小舅张铭全笑道,“自和兄长分别之后,起初几年,颇为不顺,而后去了南洋,将那里的特产捎带回来,虽常年奔波,却也有些积蓄,而今生意在四省都有分号,近日归来,乃是祭奠先祖。”
又寒喧一番,两人告别。
陈喜财心里千般滋味,捏着药贴不知所措,正愣神时,却有一帮老少牵着健马从身边经过,那领头的却又折回,冲陈喜财一抱拳,道,“可是陈兄?”
陈喜财又是一骇,难道又是熟人?放眼观瞧,但见来人眉梢眼鼻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
这人道,“陈兄贵人多忘事,我是老苗哇!”
“老苗?!”陈喜财心里一颤,当年做药材生意时,嫌同行老苗碍事,私下给知县送钱送礼,寻了个不是,远远地赶走了老苗,至今毫无消息,不想在此遇到。
老苗说他后来改行贩马,生意倒是不错哩,说及旧事,老苗哈哈一笑,“我还得多谢你哩,不然怎么会到马场认识我那好妻子。”
等老苗这伙人走了之后,陈喜财心有戚戚,不料又有人叫住他,“陈叔父!”
……
陈喜财掐指一算,不得了,今日遇到太多旧友,又疑惑不解,这些曾被他祸害过的人,天南地北,各州各县都有,却呼拉一下全都聚在此地,是何道理,这些人却又如此大度,将过去恩怨一笔勾销,换作自己,决计是不会原谅的。
与此同时,在现实世界里。
老僧恩慈盘坐在陈喜财身边,看着他脸上露出笑意,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瞧得他的身体一点点僵硬了,改念往生咒。
数个时辰前,大雪封寺,突闻拍门声,却见一个衣裳褴褛的乞丐登门,语无伦次,要在佛前忏悔,恩慈允许,这老丐说自己叫陈喜财,年轻时是鹧鸪村的屠户,后来抢了村民刘二的阴宅,风顺水顺二十三年,不料因一小事家境败落,三子次子相继过世,大儿子又常年有病,没有子嗣。一次大儿媳回娘家,自己去城隍庙讨药贴,回家时,却发现房子成了残垣断壁,大儿子已活活烧死,最后的依靠破灭,陈喜财失魂落魄,沦为乞丐,悔不该当初抢了他人风水。
恩慈心道,“若只抢了他人风水,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定然是积恶甚多,才遭此报,观其气色,命悬一线,不妨让他先睡上一觉再说。”于是温了热水,腾了一间空房给他。
晚课之后,恩慈又掌灯来到这房中,老丐胡言乱语,喊了许多人的名字,求这些人原谅,恩慈不忍,在一旁念经,这老丐嘴里喃喃道了几十声“多谢宽恕,”脸色平静,身子渐渐冷了。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