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三点被鼠大仙吵醒,清晰耳闻它在厨房新放的粘鼠板上拼命挣扎并发出尖声呼救,跟着又听见它的小伙伴咬破金属纱破窗而入,室友连声惊叫,急忙一头钻进我的蚊帐。我拍拍她的脑袋,在暗夜里竖起耳朵听着动静,自信第二天定能收获一对偃旗息鼓的俘虏。
谁料到不多时,头一位就已经脱困,第二位在我忍无可忍打开灯进行棍棒驱赶之下,也光速遁入天花板新挠破的小洞里。
这对伶俐的小东西嗬。
我挫败地一屁股坐在床上,此刻已经是凌晨四点,听着窗外不知名的群鸟叽叽喳喳,丛林交掩之间留出的一方天色由墨蓝缓慢变作湛蓝,又泛起嫩白,匿于黑夜多时的棕榈枝渐渐显露于晨光,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原始的热带丛林里,是探险来了。
这是我看了近十套房子后选中的新租房,继自己重新粉刷以叫老房改头换面、装钉门纱以防再被闯进来的猫抓伤、智能洗衣机没地儿放只能换回老式双缸之后,如今竟然又在阴湿的黄梅天里有了鼠患。
你问我当初看上这房子的哪一点?大概是小区古老有生活气息和邻里氛围,房租便宜离地铁站近,绿化好空气清新,文艺小资分子的聚集地M50就在五百米开外,出了大门走三分钟就能开始沿着苏州河夜跑等等隐藏的技能点。
当初被中介小哥带进来只走了一圈就下了决心,想着不过就是老旧一点,自己动动手也就能粉饰一新了。
朋友过来做客也是一路惊叹,这看上去老旧得像自家县城九十年代模样的小区,走进来竟如此舒适:楼下的八哥心情好时会说“你好”,人站在走廊上感受阳光洒满檐前,俯身看看院里的鸽子闲庭信步,邻居们拿着竹竿牵过树枝摘取琵琶,微风拂过,丝丝清凉,简直不能再惬意。
我也当今后的生活就是如此这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充满文艺范网红照片里的小确幸了。可是生活总是在告诉你,阴阳双衡,物极必反,已经叫你见着了这么多的小确幸,怎么可以不再来点儿小确丧呢?
于是,上一秒我还在感叹上海竟能寻到这么一处地方,晨起与邻里热情问候,夜寐听不见一丝车鸣,能凭栏听取雨打棕榈,深夜不闭门户只待清风穿堂而过。下一秒就听见门外奇怪的动静,原是楼上邻居家那只壮实如虎的英短蓝猫越了“狱”,正从我家毫无防备的老式铁门的栏杆之间钻进来,迎面直冲向我,利爪刺破脚趾,鲜血瞬间渗出。
我慌不择路地站上凳子,眼瞅这山大王一路开进内室,跃到我床上,一骨碌慵懒卧下,凶猛的眼神却定定望住室友。我胆小的室友吓得连与这猛兽对视一眼都不敢,僵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我只得狂呼门外的主人来救,第二天便上医院挨了几针。
叫你得意忘形。我仿佛听见生活得意地翘起一边嘴角,邪魅狂狷地嘲笑道。
好嘛。我垂头丧气地坐在急诊室门口的凳子上,捂着针眼停留半小时观察反应,却又眼见两个穿着马甲手脚被铐的犯人被警察夹在中间,从面前缓慢踱过。那臂上纹身骇目,身上锁链铮响,目中颓丧戾气仍在。我瞪眼瞧着,不敢出甚大气,人生经历也算是又魔幻了一层。
这些事我自然是没有在朋友圈里发出来过,嫌丢人打脸。但这也不是头一回打脸了,要知道,生活中对于“小确幸”最大的误判,尤在“人”上。
我刚搬进新家时和朋友一起粉刷内墙和外门,左邻右舍经过时总要站住脚盯一会儿,搭几句话,末了点点头说“小姑娘们老假了(上海话指聪明能干)”。
人们和颜悦色得叫我对这都市里难得一见的邻里热情充满期待。
可往后,我倒是不得不承认,如今无论是钢窗蜡地还是砖木老房里头,住的大都是一般行状的小市民。
租房里老旧的双缸洗衣机不好用了,人要时刻守在边上不说,一脱水就跟快要散架的汽车人似的,边剧烈抖动边整机走步。我不得不麻烦房东换一个智能的,新洗衣机正在过道处安装呢,那边厢一个年轻些的阿姨就大呼小叫地过来了。
“这怎么好走路呀?走不了路的呀!”倒也不敢直接冲着人嚷嚷,便不满地推搡着这物什,拍得砰砰响,迂回地冲着那无辜的洗衣机一通埋冤。
装机师傅看了看足以并排过去两个人的空余,再看了看她,无奈停下。
我忍不住明打着圆场暗责备:“阿姨,有事好好商量,东西是房东新买的,弄坏了算谁的?” 听见后半句,她才猛地停下,悻悻然拧过脸去。
老房子面积小又排水不便,洗衣机只能摆在外边,实际上这新的并不比旧的宽出多少,还因她原先抱怨说拿着东西都走不过去了,而比原来的矮了不少。可真是按下葫芦浮起了瓢。
“我跟你讲,你要去叫房东给你换一个新的洗衣机知道吧。”我犹记得半个月前也是她,见我对着那古董洗衣机无可奈何,就凑过来使了个眼色低声怂恿道。
我也见着过邻家蔼然可亲的老奶奶,头天里跟隔壁年轻女子熟络地聊着天,隔了几天却也和另一头住着的阿姨附耳低言这家的不是。
也见着过院子里物业新装的晾衣架常常挂不满,偶尔天晴的时候想晒一点衣服下去,这设施正对的那家阿姨便道:“不好晒这里,我们马上也要晒,要是你们都来晒我们没地方了呀!”也不知道已经是下午五六点的辰光,是真打算晒东西还是纯粹不愿与人一点方便。
这些形形色色的见闻叫我常常有些气馁,从一本满足的天堂跌入怀疑人生的暗井,叹着作为一只社会小白常叹的气,觉得世界总不如人想象得那么好,更不比文学小品或者鸡汤软文里宣扬得那般美妙。
但久而久之,我也便明白,多数时候,不是这世界不好,是你抱有的期待过高。
金宇澄在小说《繁花》的开篇写道,主人公沪生被朋友强行拉着听完了个邻里偷情被丈夫恶打的劲爆新闻。沪生不屑,说古代有个女人做了这种红杏出墙的事情,广大群众准备执行仗义,耶稣就讲了,各位如果是好人,现在就去动手吧。结果人们竟一声不响地各回各家,淘米烧饭睏觉去了。
他讲啊:“耶稣眼里,天底下,有一个好人吧?只要脑子里想过,就等于做过,一样的,这有啥呢,早点回去烧饭烧菜,坐马桶。”
大抵要对这世间的鸡零狗碎看得通透,就得明白,俗尘沾染,谁也不会比谁高级一寸,洁白几分吧。或者至少,不会是纯然洁白的。没有恶只有善就像没有黑夜只有白天,亦是一种地狱。你我都生活不易着呐,哪有谁能全然仙风道骨地站在高地上。
那些生活中不期而至的美好,是不定期的特价折扣和买一送一,不是每天都有的“最后一天跳楼大甩卖”。而惊喜之所以给予人数以十倍的快乐,可不正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性和稀有性吗?就像我最喜欢的台湾之旅,也恰恰是在没有预设的情况下常常收获意外之喜。
虽然对这世界常怀希望未见得是坏,那是少年心性,亦是纯粹灵魂,是比生活本身更美好的存在,但若是“过度希望”,却是会导致悲剧。或许只有愿意坦然面对华袍下虱子的人才懂得吧,那些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日子,不是生活独独对你尖酸刻薄不厚道,也并非水逆或者犯小鬼,事实上,那就是生活本身。
烟火人生里,从来就不只有小确幸而已。
这非妥协,而是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