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不懂规矩,说过许多浑话,例如这句,“等我可以给你买鞋,你应该早就老死了”。
只是也未曾想过,时光流转二十多年光景,人世间多长变故,旧亲再度聚首,已是老的老了,大的大了,就如同旧时的院子前那朵还未开花的小树苗,历经颇多风雨也等来出墙秀绿叶,春去秋来一年年,
二十多年前的这句话惹得满堂笑语,二十年后差点弄哭了自己,
终究这人世间,哭哭笑笑却把岁月过了这许久,人还是旧人,只是老了许多,话虽是原话,听者却闻之学会了感慨。
许是光阴未曾饶过任何人,仅此而已罢了。
只是二十多年后,我依旧一眼认出了她,恰逢表弟大婚,借此好多亲朋前来贺喜,她从楼道走出,穿着一双早都变了形的运动鞋,看得出是特地搭配了的新衣,头发还似以前一样灰蒙蒙的毫无光泽,脸上的纹路如同西北干旱时节的地面列出了缝隙,在一群专门打扮了去参加婚礼的亲朋间极为岔眼,
而我能认出她来,并非岁月对她温柔,而是那只安着假眼的右眼依旧无神,左眼眯起来,透过被风吹乱的头发的眼神,依旧如故。
我上前去问姨奶好,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我侧身挡住刺向她左眼的阳光,她看的真切了,像是从记忆里挖出了未曾想着还会再见到的人,伸出手随即向我抱来,那手又怯生生的停在半空之中,嘴上却不停的说,是雨儿啊,是雨儿,都这么大了......
我拉住她的手时,还略微感觉到了她的惊心,我拉她一起走路,她像是有些害怕一般跟在我身后,我才想起姨奶从前从未曾带我逛街,
她总说自己眼睛不好,怕弄丢了我。
我记忆中的她,见面亲我亲的厉害,情急之时会弄得我满脸口水,我见到她老是躲得远远的,若是躲不过,便只能任由着她亲够为止,还不待她转身,便忙着擦去脸上的口水。
只是稍有热闹之时,她又匆匆松了我的手,转身去了另几个亲朋相聚的角落。
后来我问母亲,姨奶像是怕我。
母亲说,不是怕你,是疼你,山里的老人都是如此,待在深山里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着粮食过着日子,盘着子孙各有出息,便隐的默不作声,怕被儿女嫌弃自己满身黄土,也怕一身佝偻让儿女失了面子。
我回想起我出生的那个小镇,那座在被黄土埋没的深山里,孤零零的一座小镇。
90年代的大西北,漫天的黄沙席卷着贫瘠的山脊,没有绿草树荫覆盖的农庄凸显出来的黄色土地像是被贫穷烙上的疤痕,妇人们脸上的沟壑与山间干涸的土地一般,被风沙各处一道道的裂缝,
西北的山土硬朗,粮食难产,草木难长,滴水如金,盼春温盼秋黄,盼雨水盼天明,脚下是伴着石头的山路,弯弯绕绕,连绵不绝的沙石伴着一座山又一座山丘,黄风四起没下一场又一场的丰收,日头晒红了农人们的眼,那红血丝布满的眼神却透露着祈求上苍锤炼的虔诚与无奈,
我便是在那样的山里,在不知愁滋味的年纪,磨破了一双又一双的布鞋。
我记得大人常说,鞋要做的扎实,走路稳当又耐穿,再想起那鞋,便是姨奶一针一线纳出来的荒凉。
后来我穿过好多好鞋,却再也没有脚踩着黄土那般的踏实又欣慰的感觉,我适才想起,二十多年前一位只有左眼的妇人,她仔仔细细的用手掌量得我的脚长,那时我的脚掌还未有她的手掌大,不识字的妇人只得记住我脚在她手掌位置的大小,而后裁出模样,将碎布一片片拼凑,熬出的浆糊一层层粘起,歪着头尽力借着窗户透出的光,眯着眼睛用仅剩的一只眼睛吃力的穿针引线,舔一口唾沫打个结在线头上,那针粗的像是爷爷打吊瓶的针管子,那针头借着头上的油渍润一润,顶针顶着一针针的将粘好的鞋底缝的结实又硬朗,我问姨奶手疼不疼,姨奶说,姨奶的手皮厚,姨奶不疼。
那时我还看过姨奶的手,那手确实如金戈铁甲,如今才懂,那是老茧。
而当时我只晓得那新鞋好看,我还记得有双绿色的方口布鞋,鞋头修了两只小小的粉色花瓣,配上那绿色的底布俊秀又好看,初初穿时有些紧,我走两步,姨奶抱两步,“踏踏就松了,鞋子都是这样,跟脚呢。”
而后便是岁月重重,多有变故,
先是父亲抛弃妻子一去不回,再得消息已是入狱之刑加上一纸离婚证书,母亲精神崩溃携一双儿女跟着大姨前往陕西医病,后又回到县里念书,匆匆几年,期间变故万千,又是年幼无知,却已不记得最后见得姨奶一面,是何年何月。
初初分离之时,姨奶总又捎来新鞋,后又捎来鞋垫,我总记得那句“踏踏就松了,鞋子都是这样,跟脚呢。”却后姨奶每次送来,都有带物之人捎话,“你姨奶说这鞋子大小她猜着做的,不合脚了跟她说一说”,再后来,姨奶做来的鞋垫,就一直停留在手掌般大小了。
再后来,生活拮据万分,岁月难缠,都跌入生活里各自羁绊,失了音讯,也无暇顾及。
便是那双绣着粉色花瓣的翠绿鞋子做成的那日,我说出那等大逆之言,
姨奶说,姨奶现在给你做鞋,以后你会不会给姨奶买鞋。
我抬头便出口了那句,“等我可以给你买鞋,你应该早就老死了”。
那句惹得满堂笑语的话,却在表弟大婚之日的重逢上再度提及,隔了这不长不短的二十多年,一句本是忆起往日的笑语,却惹得我差点泪洒眼底。
我说姨奶,我现在长大了,可以买鞋给你穿了,咱们去给你买双鞋吧,姨奶连忙推着我摆手,那双手泛着黑,如那年一般有着厚厚的茧,耸着肩怯怯的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你过得好就好,姨奶穿啥都行。
继而人声四起,她松开我的手避的极远,用怯生生探寻的眼神敏感而又默声的观察着周围人的善意或是一丁点的不满,又可惜着酒宴上的饭菜,欲言又止多次终于被周围亲朋发觉,问服务生要来了打包的盒子。
我想起那座深山里还逗留着的老人,多得是一辈子不出深山的长者,村里来了新人要偷偷的在村口瞧上一眼,远方来客便是大事,要好好招待切勿怠慢,用观察新事物的眼神和滞留在几十年前的思维,去观察如今社会上外来的年轻人,他们说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说他们什么都不会,他们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便像是被这世界遗忘了的时光和角落,默不作声的务农耕作。
而那座小城,或许是那些一辈子留在深山里的长者,唯一一次的远行,故而要盛装出席,却也依旧怕人笑话自己衣衫褴褛,处处怕做错,处处怕生人,处处怕早已被淘汰了的自己遭到嫌弃。
分开之时匆匆话别,送她回程的路上,她念着打包的饭菜忘在了不知哪辆车上,叫我好好寻来赶紧吃掉,不然糟蹋了可惜。
待她走后,我回去处处询问她打包的那袋吃食,却已是无人知晓。
回家的路上,从车窗看着这连绵不绝的山脉,此起彼伏的山丘添了好多绿色,已不似从前荒凉,路过几家农庄小院盖得清雅别致,想起问询姨奶如今生活如何,她只说很好,一切很好,眼睛剩下一只还可用,家里新添了房子住的宽敞。
想来这些年生活颇多坎坷,欠下许多情债,一路走来颠簸,却处处受人照料关怀,黄天厚土之恩,如今想报,却不知从何报起,岁月匆匆,情海茫茫,后辈颇多不孝,还未能将情谊还清。
再看这茫茫苍山,大西北的厚土延绵无际,是千年风沙吹出来的沧桑与厚重,就如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以野蛮又坚韧的力量生长,也如同这里的爱,粗狂中充满着沉默的力量。
谨以此文
致谢曾给我纳过布鞋的阿娘阿婆
致谢曾给我摘过果子捎过粮食的叔叔伯伯
致谢生活穷困潦倒之际 舍于哪怕一丝丝善意的
恩人们
黄天厚土的人们总是默默无闻的付出!
难得你还能记得他们,这也算是一种欣慰!
这篇好文但愿不被埋没!能有大佬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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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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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知道你的心意, 一定會覺得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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