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小舅:家有疑难可问谁?

in family •  4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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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九岁左右的时候,与几个姐姐一起,到附近筑路工地上去锤石砂。小舅调皮,锤着锤着就跳到小山似的石堆上玩耍。不料那石堆是松动的,小舅爬到半途,石堆“哗”地就垮了下来,将小舅压在下面。伴随着小舅的惨叫声,他的几个姐姐尖叫着哭喊着用双手去扒石堆,扒呀扒,终于将已经昏迷的小舅扒了出来。还好,石头并没有砸着小舅身体的关键处,只是将太阳穴擦破了一块皮,鲜血直流,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血人。

小舅大难不死。自此之后,他总是指着自己太阳穴一辈子都没有消失的疤痕说,他已经死了一回,此后活着的岁月,都是赚的。

小舅向历史再借了65年。庚子年腊月初七,小舅因患白血病,在病痛的折磨中溘然长逝,享年七十四岁。

小舅兄弟姐妹一共七个,一个大哥,五个姐姐。他是最小的,自称“拉巴”(邵阳方言。兄弟姐妹排行最末尾的意思)。既然最小,外公外婆当年自然更宠着他,也就更调皮些。调皮得久了,也就养成了遇事自己拿主意,不依赖别人的性格。尤其是和大舅比起来,他在性格上沉毅得多,也更有主见。

外公活得长,一直活到九十三岁才无疾而终。外公去世刚刚半年,大舅也积劳成疾,一病不起。自此之后二十多年,一个家族,就由小舅一个撑起。

小舅与几个姐姐感情深厚,对外甥外甥女,几乎视为己出。但在看到外甥外甥女一个个茁壮成长的同时,小舅的内心也生出一块心病。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说,他们家旺外戚,不旺本宗。外戚(几个姐姐)家近二十个外甥外甥女一个个红红火火,好几个考上大学,留在乡村的,也大都掌握了一门好的谋生手艺,家底越来越丰厚。倒是本宗,包括他的孩子与大哥(大舅)家的孩子,人倒是实在,可既读不了书,又学艺艺不精,只会出傻力干傻活,眼见得日子过得比姐姐家窘迫,叫小舅生出如是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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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与邓老师)

在这种心态支撑下,小舅几乎以一种疯狂的状态,去经营他自己的家。
他曾经告诉过我他外出“粘鹞子”(鹞子:老鹰)的经历。
在小舅五十岁之前,每年农历九月底,小舅就和同村的一个伙伴出发,去大山沟中“粘鹞子”。
这时候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老鹰缺少食物,整天在大山之间飞翔觅食。这个时候,捉来几只老鼠,全身涂上桐油,用绳子捆了老鼠的脚,再插在稍微空旷一点的地里,让老鼠在地里四处奔窜,地面上也涂上桐油。正在空中觅食的老鹰见了,不知是计,饿鹰捕食飞赴下来直啄老鼠。老鼠是啄住了,可是两只翅膀,却被稠绵的桐油粘住,越扑打粘得越厚,再也飞不上天,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了捕鹰人的囊中物。
小舅告诉我,山里的鹰越来越少。开始的时候,他与同伴在故乡不远的板竹山捕鹰,运气好的话,一天可以捕两三只。可是后来大山里的鹰越来越少,不得不到遥远的湘西雪峰山区去捕。每次进山捕鹰,短则一个月,长则九月底出发,直到快过春节才回家。捕鹰的诀窍全靠脚力,几乎每天都要在崎岖山道上奔跑七八十里华里,还不一定能够捕到一只。在外出“粘鹞子”的日子里,小舅与同伴过的是野人般的生活,每天都在大山的肚子里打转。饿了,吃点自带的包子、法饼等最廉价的食品;渴了,喝山里免费的冰凉的泉水;累了,坐在山坡上休息一会。至于过夜,基本上是在野地里。他们自带着被褥,运气好碰到守山人遗弃在野地里的草棚,就在草棚里在没有风吹的环境里舒服地过一夜,运气不好,就只能大地当床,在野地里撮一堆松毛针,躺在松毛针上过一晚。最怕遇到下雨下雪天。既不能到山里去粘鹞子,又无处可住,只能腼着脸告于山里人家,在山里人家的草堆里蜷缩着发抖。
至于收益,也是看运气。他们粘了老鹰之后,通过特别的渠道,卖给广州、深圳等地来专门收购老鹰的中间商,一般两百元一只。老鹰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国家明令禁止捕杀。倘若被执法人员抓住,不仅老鹰被收缴,捕鹰人也会被拘留、罚款。小舅告诉我,他就有好几次差点被抓住。只是他们比较机灵,老鹰被收缴了,人却开了溜。但即使只是老鹰被缴,他也是好些日子的活白干了,只能自认倒霉。
他告诉我,效益最好的一年,他们两个乡亲,一个冬天每人差不多赚了一万元钱。换算一下,也就是每人差不多粘了100只老鹰。
这一万元钱,于小舅来说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而获得这笔收入的经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几乎是用他的生命煎熬着赚来的。一个冬天的野人般的生活,有几个人能够经受到了啊!而这一万块钱,被他小心地捂着,除了刚够维持自己生命的开销,一分也舍不得多花,全部带了回来。也许,有人看到了其行为的违法。可是,小舅要是家庭情况哪怕稍好一点,或者稍有更赚钱的技术,他也不会冒着如此的风险,遭如此的罪,去从事这一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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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为小舅)
一直到这个活干不动了,他才停止了每年冬天的“野人”生活。

但小舅一辈子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不干这非人的“粘鹞子”的活计后,随着年龄的增大,他又从事着另一个职业:工地守夜人。

近二十年来国家基建工地越来越多,每个工地都需要守材料的人。小舅就是这众多守材料人中的一个。

守材料活计相对轻松,适合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干。但守材料不轻松的一点是,他必须天天在工地伴随着材料过夜。如果材料库有活动板房还好,他可以住在板房里,晚上按时巡查就可。如果没有活动板房,就只能在临时架设的材料棚里蜷缩着,风来了迎着风,雨来了迎着雨,酷暑来了呢,迎着酷暑。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有家不能回的活。

小舅作为工地守夜人,经常向我们夸耀的是,他守的材料,从来没有丢过,也没有少过。

这我相信。小舅是一个做事极认真、自律得甚至有点严苛的人。他极重乡村礼仪。比如,他去别人家做客,甚至是到姐姐家做客,喝酒,他从不喝多,一杯就够,夹菜,从来只从自己身边碗口夹一点点。给他敬烟,从来都是双手接住,口里说着感谢的话。他的于乡村礼仪的自律,让他得到与他打交道的每一个人的尊重。

他将这个良好的习惯带到了“守夜人”的岗位上,带到了他从事的每一项活计上。别人守夜,每晚的巡视有些按规矩,有些不按规矩,以不丢材料为准。他呢,每天坚持按规定外出巡查。即使在荒郊野外,也是如此。而他待人的礼仪周全,也让工地周围的百姓服他。正如小舅曾经对我说的,其他人守材料,隔三差五会被工地周围的老百姓顺手牵羊捞一些去。他守材料,没有一个人会打工地上材料的主意。当地的老百姓都说,小舅人太好了,不要让好人为难。

也因此,村子周围的基建工地要守材料,都会想到他。尤其是,当年二广高速从小舅居住的村庄经过,并在此修了邵阳西高速路口,在高速修路的那几年里,小舅一直充当工地的守夜人,几乎每个晚上,都在工地的工棚里度过。

小舅近乎疯狂的出卖苦力与近乎折磨自己的节省,让他终于有了一笔不菲的存款,再加上修高速拆了他家的旧房、占了他家土地的补偿款,他于2015年建了一栋新房。虽然仍然是乡村房屋的模样,大而无当,但那气派,却排在整个村庄的前列。

新房落成的那一天,他的几个姐姐和众多的外甥都前去祝贺。这一天,鞭炮齐鸣,礼花飞溅,小舅的笑容,在寒冷的冬天里,竟如春天里花开一样明亮。

也许,在小舅的心里,新房的落成,意味着他已经追赶上了姐姐们的步伐,也意味着他的儿孙,从此可以在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里,去相对从容地从事自己的职业。

他的一生,就是用姐姐们做标杆,将“旺本宗”作为自己人生追求的最高目标。

他没有想到,常年在工地上守夜,与工地上的化学原料为伴,却在不知不觉地损耗着他的身体。

小舅患的是白血病。俗称“血癌”。我们整个家族都没有这个病史。查有关资料,得知化学原材料尤其是甲醛,是患白血病的最大诱因。而高速公路的材料库中,这类材料有很多。我们能够想象,在充满着刺鼻的甲醛味的环境里,小舅用自己的身体,为家庭赚得几个辛苦钱,而他的生命,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被侵蚀。

还在2016年的时候,我接小舅与父亲、叔叔、小学时的老师邓老师来我家小住了一个星期,陪他们去了韶山、去了芷江,在出去游玩的过程中,小舅就说全身发软、无力,晚上盗汗。后来回忆起来,那时候他的病症已经开始在体内发作了。到了2019年7月的一天,他突然晕倒在地,送到医院检查,确诊为白血病晚期,市级医院已经不收,悄悄告诉其子准备后事。其子不甘心,送往长沙省人民医院,医院答应做一段保守治疗,定期输入红血小板,但被告知一年左右时间后输入红血小板也不起作用。当然,医生也说了,可以做骨髓移植,但必须选配,费用非常昂贵。以他们家的经济条件,这条路走不通。

被确诊患白血病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后,输入红血小板对小舅的身体再也不起作用了。在如烈火烤炼一般的痛苦折磨中,小舅带着他“旺本宗”的心愿,去了天国。

也许,小舅的一生,就是乡村尚有遗存的宗法社会体系中,一个农民的典型一生。作为儿子,他被赋予了兴旺家族的厚望。而外戚的兴盛,更助推了他心中追求兴旺的冲动。小舅毕其一生,都在为此目标而奋斗。他有了些许的成功,但这成功,终究耗尽了他身心的所有精力,他像一头牛一样,整天在牛轭下喘息,当他再也背不动犁的时候,也就灯尽油枯,成了生活的葬品。

小舅的一生是悲壮的。他是一个卑微的农民,但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外公延续下来的家族的大厦。他也以一个真正的农民的思维方式,延续着中国几千年农村宗法社会体系所信奉的信条。小舅魂归天国,也带去了一个纯粹的农民的真正生活与做人方式。

自小舅之后的后辈们,再不会有真正的农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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