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勒的净土

in rom •  5 years ago 

异乡人

   犹太裔建筑大师丹尼尔•李伯斯金曾说:”多伦多的第一缕朝阳会从ROM水晶新翼的某一个塔尖升起。” 他这么说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水晶新翼就是他自己设计的。在冬日的清晨,作为这所城市最奇异的建筑,皇家安大略博物馆(ROM)的水晶新翼更像一个生长中的大冰凌,随时会把门前仍然睡着的布鲁尔大街也冻结在一起。

   这个时间进入博物馆是很奇妙的体验,好像电影《博物馆奇妙夜》的片尾:有些部分刚刚醒来,有些刚刚睡去。中国馆总会比其他展馆更显宁静,在展馆正中,一幅《弥勒的净土》铺满墙壁,在顶窗洒下的幽暗辉光里,弥勒祥和的微笑仿佛笼罩着整间展馆。它比在纽约、在宾州、在伦敦可以看到的中国壁画更大,也更完整,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看不出拼接的痕迹,还有破碎的往昔。在它两侧,是两铺更加完整的道教《朝元图》。虽属不同宗教,它们却和谐地相融在一起,因为他们出自同一艺术家的手笔。

   它们如何来到这万里之遥的异乡?在这陌生的国度,它们一切还好吗?

   此时,在ROM另一端旧楼的员工入口,是另一翻景象:沉重的玻璃门哐当哐当开合着,每个进来的人都夹带着一股新鲜的冷风。他们一边脱下围巾帽子,一边和门坊老艾伦打着招呼,然后一同拥进古旧的升降机,好像蒸汽时代,一切都热腾腾地冒着白汽儿。

    环境负责人海伦的办公室里,桌子上到处都是试管烧杯,摊着各种物料,从木器到金属,像个化学实验室。海伦笑称自己是个”科学家”,因为每天大半时间是在这里做实验。ROM是一个组合建筑,一部份是现代材料建成的水晶新翼,另一部分是砖石结构的旧馆,环境复杂。海伦设计的环境控制系统,用小型设备替代了博物馆通常使用的大型设备,分别控制不同区域。”这样就可以灵活控制温湿度的变化。一共有90个探头分布在各个区域,如果有哪里出现异常,系统会立即给我的手机发信息。设备可以在50%的范围内分别调整温湿度,对我们而言,这足够了。”

   尽管一切都是智能控制的,海伦还是常常带着手持温湿仪器在馆内转悠,她会说:”设备管理环境,我管理设备。”说起博物馆里的收藏品,海伦笑道:“它们就像来开派对的朋友,衣着光鲜地在客厅里说笑,我就是后面灰头土的主妇,为他们的冷暖忙前跑后。不过每天都有派对也不错,对吗?”

   在大壁画前等待我们的是文物修复部的主任凯西,她也是《弥勒的净土》的修复主管。在ROM,文物修复部主任从第一任开始,就是由中国大壁画修复专家担任。

  凯西曾经数次前往中国学习,问她从中国学到了什么。她笑道:”非常有限。”她特别提到了环境问题,”山西寺庙中的壁画仍然直接暴露在自然环境里,并没有得到保护,也谈不上环境控制。你知道山西的污染有多严重。我很庆幸在这里我们不用面对同样的问题。”

   说起故宫收藏的,出自同一间寺院的《七佛说法图》时,凯西没好气地说:”我从没见过它,他们把它藏起来了,没人能看到。50多年前故宫修复它时,事先还派人来ROM学习修复展出的经验。现在却把它锁起来不让人看。”

   说起壁画的现状,凯西收起笑容:“它会有变化。当年它曾经被分割成60多块,那是非常严重的损坏。现在它看起来是完整的,其实仍然是破碎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新的细小的裂缝出现,会有变色。它就像一个身体不太好的孩子。”

   问起日常的维护,凯西坦率地回答:“我们没有日常修复,经常修复对文物未必是好事。我们按时给它拍照,记录它的变化。有必要的时候,我们设计完整的修复方案,申请资金再开始修复。”《弥勒的净土》经历过三次大修复,分别是:1933年修复展出;1986年清理,补色;2003年替换化学物质。”对博物馆而言,每一次修复它都是大事件。”凯西言道, “我们既然展出它,对它就负有责任。”

   望着巨大的壁画,凯西叹道:”有时我觉得他就像我的孩子,我总想了解他多一些,再多一些,可偏偏他却不太爱跟我说话。”

  风风火火出现的是博物馆副馆长沈辰。作为ROM历史上第一位华裔馆长,沈辰形容自己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博物馆里跑步。”他说,”在各个展馆和会议间跑来跑去,我的微信计步数就会轻松超过一万步,根本不需要去健身房。”

   我们问起对大壁画的感情,这位石器痕迹专家流露出对自己专业的眷恋,“我原先以为自己会和石头打一辈子交道,但是进了博物馆就要什么都懂一点,最后变成一个杂家。好比现在我站在这里,讲壁画也可以讲上一两个小时。”

  于是我们问起当年西方对中国文物的劫掠和盗卖。 

   沈辰道:“ROM的藏品并不涉及这些。我可以给你讲一讲它是怎么来的,涉及哪些人,他们做了什么事。这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关于博物馆经营和操作的故事。我想大家自己可以做出评判,在那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对文物做同样的事情?这些都记录在文物里,它们不会说谎。”

破碎流离

    1928年,ROM首任馆长柯雷利收到了一封来自中国的信件,时任河南圣公会主教的怀履光在信中急索5000大洋,为博物馆购买一幅”巨大的、精美绝伦中国壁画”。

    这简直等同儿戏,因为怀履光承认连自己也没有看到实物,但他附上了这件壁画曲折的来历。

   山西稷山汾南小宁村有一座兴化古寺,在村民和僧人的护持下已安渡千年。其后殿的三铺明代壁画尤为精美。但在1920年,它们给小宁村引来大祸。有军阀部队直奔兴化寺而来,要剥取壁画以充军资。村民与僧人们匆忙将壁画分割,锯下墙壁,转运他处。在怀履光的叙述中,僧人被军阀施以酷刑仍无法招认,因为他们也不知壁画运往何处。壁画自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直到1926年,原来绘于兴化寺后殿南墙的《七佛说法图》忽然在天津古董市场现身,引得中外商贩蜂拥而至。当时在北京大学任教的马衡据理力阻未果,自筹4000大洋从文物贩子手中买下壁画,封存于北大历史系仓库。后来他任职故宫博物院院长,这件国宝终归国有。

   在马衡院长叙述的版本中,当年是八名中国的古董商人,在军阀到之前集资将壁画购下,并锯下墙壁,转运他所。

   在这些不同的版本中,共同的背景是军阀过境。在1920年代的中国,文物出口是合法的。各地军阀政府将文物卖给外国银行和古董商,换取贷款或武器枪支。其中最疯狂的事件,就是直系军阀孙殿英炸开清东陵,洗劫慈禧墓中的文物。皇家坟茔都不保,何况散落民间的寺院?现今收藏在美国,英国,日本的中国大型壁画,都是那个时期被卖出中国。

  在马衡先生的义举一年之后,兴化寺壁画《弥勒的净土》又出现在古董市场上,但这一次,再没有人挺身而出为国家留下它。当时壁画仍藏在山西某处,在军阀的追查之中,流传坊间的只有几张照片。

   柯雷利在自传中写道:“这是一次冒险 ,也许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仅凭几张照片就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对刚刚成立的博物馆而言,5000大洋不是小数目。”这位急于建功立业的馆长最终决定赌上一把。在其后的筹款过程中,他能给投资人看的,也只有这几张照片。
   
    一年之后,当63只木箱在海上漂流数月,最终抵达的时候,柯雷利第一时间开箱验看。”每一个箱子里都装有一个巨大的残片,被棉布紧密地缠绕着。它们有4英寸厚,带着泥土层,保持着清洁和干燥。”今天在柯雷利的自传中看到这些文字时,仍能感觉到当年他的如释重负。

   但是柯雷利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他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如何将它们复原展出?”

  至今没人知道壁画是怎样被锯下墙壁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分解它们的粗笨工具对它们造成了严重的损坏。每两块残片之间都有近2厘米的画面被锯掉了。而画面后掺杂着稻草的粗泥也让西方人一筹莫展。那是中国工匠们发明的的”地杖层”,它可以有效的应对热胀冷缩,但是从墙上剥下之后,它们就成了修复的累赘。

   当时,复原中国壁画是世界性的难题。美国宾州大学博物馆为展出中国壁,曾给每个碎片周围砌上彩色瓷砖,结果它们看起来就像澡堂子里的廉价装饰。
   
  柯雷利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将它们原样封存在地下室。他给所有投资人的借口都是:”我们没有展出它的条件。”这一存就是五年,柯雷利也开始了漫长的修复调研之路。

十年修复

    最先带来希望的是大英博物馆。柯雷利听说大英博物馆修复了一件类似的中国壁画,便写信询问。当时大英博物馆东方绘画馆馆长劳伦斯•宾杨的回复却是悲观的,他在信中坦率地承认:”我们的方法并不理想。”
   
 柯雷利为此远赴伦敦,但当他看到壁画时,不得不接受了现实:”他们用化学溶剂浸泡那些灰泥,以避免它们脱落。但浸泡后的壁画变色了——原本皮肤的色调呈现出奇怪的绿色。”

   他只好放弃了大英的方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收藏中国壁画的重镇——美国。

   在波士顿,他拜访了哈佛教授朗顿•沃尔纳,这位考古界的传奇人物以胆大妄为著称,日后好莱坞电影人物“印第安纳•琼斯”身上便有他的影子。

   沃尔纳在敦煌实验了一种疯狂的方法:他想用强胶剥取壁画!但试验并不成功,还损坏了壁画,这也令他在考古界广受争议。我们应该庆幸,在听了沃尔纳的方法之后,柯雷利果断拒绝了这种方法。

   就在柯雷利失望之际,沃尔纳无私地向他介绍了自己哈佛大学的同事:乔治•史道特,他正在尝试全新的修复方法。

   如果看过好莱坞电影《盟军夺宝队》,你就会了史道特的事迹,其中乔治•克鲁尼扮演的主角就是他。在二次大战中,史道特的小分队从战火与纳粹手中,拯救过无数人类文明的至宝,其中最著名的战例是完整无缺地抢回了”西方文明基石”——巨型绘版《根特祭坛画》,他们因此被称为”古迹卫士”。可鲜为人知的是:就在挽救这件西方至宝的十年前,史道特还曾帮助过一件对东方具有同等价值的巨型壁画:《弥勒的净土》。

   柯雷利见到史道特之时,他还是哈佛大学的一位教授,同时担任哈佛大学福哥博物馆的修复主任。当时他已经开始了以现代原料修复艺术品和文物,他也因此成为现代文物修复技术的先驱者。

   史道特的方法吸引了柯雷利,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以保护和修复艺术品为前提。柯雷利即邀请史道特一同返回多伦多开箱查验壁画,之后他们相约在当年夏天开始修复。

   1933年暑假,史道特带着全家来到多伦多,同时带来了详细而且务实的修复方案。

   对壁画背后的泥土,这位哈佛教授的方法更像一位高明的泥瓦匠。他先令人尽量地剥离每一片壁画后的泥土,把它们过箩筛细,然后研和成糊状,用这些泥土把所有壁画找平。剩余的泥土,则用于修补碎片间的缝隙。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壁画,身后仍然背靠着元代的泥土。
      
      在这道工序之前,史道特运用了他发明的现代修复的技术,对壁画的表面进行了处理。他让人在壁画的表面刷聚乙烯酯,它可以将原本脆弱的画面牢牢地固定在泥层上,避免这些古老的矿物颜料开裂、脱落;同时可以保护壁画,在阳光照射下也不会褪色。这种方法后来被广泛运用在壁画修复中,直至今日。

   史道特随后又展示了他的木匠天赋。他在固化平整过的碎片背后,粘上了麻布和纤维板。这些普通又便宜的物料具有良好的延展性,可以很好的替代地杖层。即使日后腐坏,也很容易清理和替换。他还为壁画设计了一架巨大的木质龙骨,以便将所有碎片拼和在一起。

   ROM的第一任修复主任威廉托德在传记中用”慷慨”、”无私”形容史道特,”他毫无保留地传授他的知识和方法,这让我们成功修复了壁画,并成为这个领域的佼佼者。”

   史道特在多伦多工作了三个月,验证了方案之后便返回哈佛,给柯雷利和威廉托德留下的是巨大的工作量。托德带他的的团队,按照史道特的方案,整整修复了5年。

     1938年,修复完的《弥勒的净土》在ROM正式展出,这在当年的西方考古界是一件大事,因为从来没有人如此完美地再现中国古壁画。各个博物馆开始效仿ROM和史道特的方法,宾大也敲去了壁画周围的瓷砖,改用现代方法修复壁画。从1928年壁画抵达开始计算,到它修复完成重见天日,已经整整过去了10年时间。

    1936年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日本山中商会的田中董事前来参观修复中的壁画。他原本只是来看看,但当他看到壁画就被震住了。他对柯雷利说:”我们有两铺很相似的壁画,很可能与《弥勒的净土》出自同一作者,我想把它们卖给你。”柯雷利略觉唐突,但在田中报出售价之后,柯雷利用了”不可思议”这个字眼。田中告诉柯雷利:”这就是我们买到它的价格,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们没有人能更完美地再现它们。”

    托德的团队没有辜负田中的期望。他们用更短的时间,更完美地修复了这两铺壁画。它们就是今天立于《弥勒的净土》两侧的《朝元图》。

    柯雷利在传记中完整地记述了修复的整个过程,虽不是专业的角度,却涉及了修复的每一个细节。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夸耀之色,而是表达了自己的遗憾:”……我不知道创作它的中国艺术家的名字,以至无法为他写下什么。”

历史的名字

   那位中国艺术家是有名字的。在日后发掘的当地县志中有记载:兴化寺后殿北墙上曾有题记:“襄陵绘画待诏朱好古、门人张伯渊,时大元国岁次庚申仲秋蓂生十四叶工毕(1320年)”。不仅仅兴化寺一处,山西境内永乐宫、青龙寺、万圣观等寺院的宏伟壁画,均出自这一干匠人的手笔。但我们对于朱好古的了解,也仅止于此。

   如果用西方美术史的轨迹比拟,在西方有一位与朱好古活跃在同一个时代的艺术家,他就是文艺复兴之父乔托。
    
   他们的经历是如此相似:1300年至1330年间,乔托在翁布里亚和托斯卡纳的教堂中绘制了大量宗教壁画,这位”放羊娃”就这样一路画进了复兴之都佛罗伦萨。这些壁画后来被认作文艺复兴运动的开端;同样从13世纪末开始,朱好古率领徒众,在山西各地兴建的庙宇中绘制大型壁画,涉及儒、释、道三教。这些壁画今天”被认作敦煌衰落之后中国壁画艺术的又一个高峰,被西方考古界称为”中国元代晋南壁画群”。

   他们的境遇又是如此不同。乔托的故事被瓦萨里载入人类第一部美术史,他当年的线稿和工程文件至今保存在原处;他被称为”文艺复兴之父”,他的身后站着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文艺复兴的辉煌和西方现代文明的起点;

   而我们的文献中关于朱好古的记载只有:“朱好古,襄陵人,画工之首,善画山水草木,人皆宝之……”这样寥寥数语。晋南壁画在短暂的辉煌后迅速衰落,技艺至今己失传。

   今天,在阿西西的山顶,在帕多瓦大学城,在拉文纳海滨,乔托的壁画仍然覆盖着整间教堂,它们历经了两次世界大战,仍然完好无损;而朱好古的壁画多数被分割,专卖,流落海外。

   兴化寺壁画原有三幅,除去ROM收藏的《弥勒的净土》,和马衡院长抢救下的《七佛说法图》,还有一幅绘于《弥勒的净土》对面的墙壁,但它永远的消失了,连影像都没有留下。

  1930年代,稷山小宁村遭遇连年饥荒,兴化寺僧众四散,吸烟土成瘾的村长命人开始拆卖寺院的木料。一所千年古刹,几年间便拆个干净,荡然无存。

   1956年,山西修建三门峡水库,元代道观永乐宫被令”整体搬迁”,朱好古留下的最后一件大型壁画再遭分割、转移。

那扇门一直开着

  在访谈的尾声,话题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人与文物的情感。

   沈辰说:”这是我最想和大家一同体验的部分,很多东西是我进入西方博物馆之后才体会到的,我也在学习。如果那些人把文物仅仅当成物件或商品,有些事他们是不会去做的。只有关注文物的精神和文化属性,才会尽全力去维护和研究它。柯雷利和怀履光在各自的传记里不约而同地写到:’我在这些文物里寻找我自己。’”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你看过《盗墓笔记》吗?”

  “那部很红的网络小说?”

  “是的,现在还拍成了电影。你能清楚地看到,在那个现代的故事里,文物仍然只是一些’物件’,没有任何精神和文化属性。要知道,1920年代并不是中国文物最大的劫难,翻翻历史就会发现,这种事情在中国历朝历代都在发生。如果文物在人们眼中只是’物件’,它就很容易被转卖、被放弃。”

   我们问他是否看完了《盗墓笔记》?

   沈辰笑到:”我听完了它,当个娱乐。在这个时代大家娱乐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希望大家多关心现有的文物,注意力别跑到盗墓上去了,时代不同了,现在没有博物馆会接受来历不明的东西。

   我也希望这样的故事流传的同时,有更多的人能记住马衡先生这样的人,和他们为文物做过的事情。”   

   我们离开博物馆的的时候,门坊老艾伦还没有下班,“查到想要的了?”他把我们误认作前来访问的学者,“每年夏天都会有很多学者来这里查资料,从美国、欧洲、还有中国,他们可不会挑这个鬼天气。”我们没有纠正他,承受了这小小的误会。在推开那扇重重的玻璃门时,身后传来老艾伦的声音:

   “博物馆的门会一直(为你们)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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