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一系列关于真实与个人回忆性质的文字,都是大抵在春节这个期间写作的。
2015年春节,回到老家的我,触景生情,写了几篇回忆小时候的文字,回忆我生母,写我软弱了一辈子的爸爸,结果感动了一批人,也第一次让我尝到真实写作的魅力。这种魅力不仅在于打动他人,形成情感共鸣,更在于深挖自己内心,达到与自己对话、了解与探寻自我。
2020年春节,从黄冈接父母来龙潭后隔离在报舍。我又写了一系列『童年纪事』『小学往事』之类的文字。将内心模糊的记忆和情愫,通过文字复原,清晰化,就像在暗房洗照片,看着影像从白色的相片纸上逐渐显影,越来越清晰具体,那种感觉真美妙。
我想,春节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是一段特殊的日子,所有人放下手中活计,工厂停工,农民也不再忙于农事,大家回到心灵所属的地方,开始一段时间的欢庆。
从『生产力』的角度来说,这是一段停滞,一段生产力的浪费。从心灵的角度来说,这是一次回归心灵之旅。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儿,不时回响着鞭炮的噼里啪啦声。这时如果从事正经严肃的事业,会显得有点不合时宜。
这个时间段,就是应该用来欢庆,用来浪费,用来闲逛,用来玩耍,用来发呆,用来回忆和总结人生,并适当展望一下未来。
近几年乱七八糟地写了许多发布于公号的文字。有的是投他人所好,有的是一时兴起觉得重要便写下来。但搜索记忆,如果说有什么文字是我发自内心喜欢的话,还真就是那一串自我暴露、回忆往事的文字。
看电影看多了也发现一个规律:那些在电影史上留名的大师,他们的电影作品,也多半是与自己的内心感触有关。而这些内心感触,往往都可追溯到童年记忆,早期经历对其心灵留下的创伤和痕迹。
关于人生,哪有什么客观真理可言。无非是一颗心灵在这个世间的遭遇,所产生的许多感触,经验,偏好。
看一部电影,最终从电影中获得某种启示是一回事,那个电影所展示的人物生存状态本身——通常都有电影创作者自身的影子——其实更加重要。
因为所有生命的存在状态都有共通之处。一种被生动而充分展示出来的状态,会被有过或有着类似状态的人关注到,深深被吸引,觉得这电影讲的是自己。如此,电影造成了一种沟通的效果。电影创作者让电影观看者借助电影,更深刻地认识了自己的人生。
有时,一个深具某种困惑的人,看到某部电影在表达那同一个困惑,表达得很精彩,认识到自己的困惑不是自己独有的,他人也有,还被制作成了电影,他会感觉自己的困惑被看见了。仅仅是这一个『被看见』,就有可能令观者产生某种释然,受困的心灵获得救赎。这就是艺术的魅力。
有时我想,我要将我自童年至今,一些生命片段,甚至只是一个个画面,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的一个个画面,连缀起来,变成一部记录片(或称『散文电影』)。应该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一部影片。
有时我会想,我这个生命,如今走过了40个以上的年头,我何以成为如今的我,如果我不是成为如今的我,我还会成为怎样的我,以及,如今的这个我,今后还有怎样的潜力?
这种无聊的东西,就适合在春节这种不务正业的时间段来遐思,来构想。
比如:
我记得我小时大冬天早上和妈妈一起走上几里乡野小路,到『食品供销社』拿着粮票排队买猪肉的情景。队伍足有几十米长。供销社的大门内摆着个肉案子,销售员根据购买者需要的数量一块块剁肉、称重。
谁能想象我成年之后,我会生活在商品多得买不完的完全不同的社会里。
我还记得我小学四年级坐在教室里,老师站在讲台上讲道,本世纪末,我们国家要实现小康社会。
那是1988年。他讲的大约是10年后的事。而在那时幼小的我心里,觉得他在讲一件极其遥远的事情。
如今,应该早已实现小康社会了吧。只不过现在知道,『小康社会』也并非什么理想社会。理想社会,只存在于人的理想之中。
我还记得,读高中有一段时间我内心整天充满了困惑,生活缺乏动力,我特别希望我口袋里装着一个10CM左右大小的小人,他看似玩具却不是玩具,他具有高度的智慧,是我生命中的大师,我只要有困惑,拿出来,他就可以解答我心中疑问。
大概读小学的时候,我还特别希望我有一台特别特别小的电视,可以放在口袋里,想看的时候拿出来就可以收看电视节目。
现在,小学时的幻想早已实现,而且比那时所能想象的,要厉害一千倍。至于口袋里的迷你人生导师,大概也早已实现了。智能手机可满足这种需求。只是,现在我不需要这样的人生大师了。
小时候孤独的我,时常幻想着能与许多人交上朋友,因为我害羞,不太愿意面对面交朋友,所以最好是远方的朋友。如今,这似乎已经成为我的生活方式了——作为一个自媒体写作者,与远方的人保持联系。在进入互联网社会之前,我曾经通过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建立与远方陌生读者的联系。那时感觉与不认识没见过面的人成为知心之交很神奇,现在,这是稀松平常之事。
但这并不表示我可以缓解内心的孤独。小时候孤独无处排遣,记忆深刻的画面是早上起床,爸妈外出把我锁在家里,我只能从门缝里看着外面的世界,拿根棍子伸出门外,像是在钓鱼,其实只不过是增加与外部世界的接触。我还在下雨被困在家里无法找小朋友玩耍之际,独自支起张小桌自己与自己做生意,假装自己是一个商人,赚了不少钱。有一次与妈妈坐轮船去一个奶奶家,船上一位小姐姐陪我玩,还抓着我的手扯我指甲盖旁边的皮肤倒刺,我既疼,又甜蜜。后来轮船到码头了,妈妈牵着我下船,与小姐姐告别了。此后许多年,我时常想起那位对我友好的小姐姐,虽然面孔模糊,但那份甜蜜永存心头,显示出我对女性温柔之爱的永不止歇的渴望。
如今我似乎不缺朋友的了,但我反而有些逃避交流。更喜欢孤独。
当然依然对女性温柔之爱心存渴望与幻想。这种渴望与幻想,我估计,会持续终生。
闯入我脑海的生动幻想画面里,总是有一个我喜欢的女性的形象在里面。
上大学以后,我的幻想反而少了。现实生活扑面而来。因为想要获得的,好像没那么遥不可及。所以,规律是:当事物遥不可及时,才催生不可遏制的幻想和渴望。那个时候,遗憾特别多,美好也特别多。事物永远都带着强烈的属性。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时我年少。
我还记得刚刚毕业到北京北漂之际的一个画面:我坐在一个搬家小货车的敞开式车厢里,与家具们拥挤在一起。因为驾驶室里只够坐一个客人,我当时的女朋友坐在司机身旁。车子从东边穿越北京抵达西边,在西四北大街一带,我看着满街繁华,人流如织,我这个异乡人,和一堆简陋的桌子椅子们,正去往一个我刚刚找到的可以安放我们的空间,阳光洒在身上,市井的喧嚣之声将我掩埋,我对北京这个大都市,有一种想要投身其中的奋斗冲动,一股年轻的豪情。
十多年后,有一天早上,我驾着我的福克斯,从北京我所居住的社区出发,准备前往2000公里之外的福建南方。那一刻,年至中年的我,内心在跟过去的生活作一个决别。那一刻并不清楚,未来究竟意味着什么。至少,我要承担巨大压力,放弃在北京十多年的奋斗成果,放弃已经熟悉的领域和上升路径,去往乡村——乡村曾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以逃出的地方。
乃至在乡村留下来的这两年多,虽然看起来是享受着『诗与远方』,内心依然有奋斗的豪情,并不承认自己在享受某种退休生活,但实际上,我并不能坚定地说,我搞清楚了自己的生活究竟想要什么——直到最近。
由于篇幅的关系,我从浮现的记忆中随便拾取了几个有趣的画面重提了一下。它能反映出我人生所处的社会背景的巨大变迁,以及我内心不变的情愫和已经改变的东西。我是打算围绕这些东西,构筑一部个人的纪录片的。我还没具体想好要怎么拍。
有时,像看电影一样地看一下自己走过的人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
当然最重要的,是创造自己新的人生。
艺术创造最妙的部分,是把自己的人生作为一件艺术品去创造。
充分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本性和渴望,了解自己的局限,以及潜在可能性,然后去拓展边界,去珍视每一滴感受,并怀着创造的目的,去构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生,想想也是值得可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