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话:悟空》中“悟空学艺”壁画
“画面惊艳,有电影般的美感和令人耳目一新的速度感。”依据《西游记》改编的国产首款大型3A游戏《黑神话:悟空》刚上线,便取得销量超1000万套的惊人业绩,连英国《卫报》也不得不做出前面的评价。
对于“悟空出圈”,赞者称,它展现了中华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可作为将来游戏开发的模版;弹者称,“混搭风”太明显,冲淡了传统文化。这就忽略了,《西游记》从未僵化地死守传统,其创作历程长达千余年,一直在变,正因不同时代的作者不是只想着继承,而是全力出新,它才成了经典。事实证明,最大的传统是有创造力的人,而不是前人创造的形式。
在四大名著中,《西游记》颇独特,主题不鲜明,迹近戏墨,但据学者王文强钩沉,《西游记》英译本多达64个,是最早被收入企鹅经典文库(亚瑟·韦利译本和蓝诗玲译本,两次被收入)的中国古典小说,早于《红楼梦》等。在英语世界中,知道孙悟空、猪八戒、唐僧、沙僧的读者,远比知道林黛玉、贾宝玉的多。
随着社会发展,今天生产已不只是物质生产,还包括精神生产。《西游记》是游戏之作,更是民族骄傲,恰恰印证了美国学者简·麦戈尼格尔在《游戏改变世界》中所说:“游戏增强了我们身为人类最重要的能力——快乐、灵活和创造力,赋予了我们以意义非凡的方式改变世界的力量。”
孙悟空本是胆小鬼
《西游记》成书历程曲折,分5个阶段,即:史书阶段、《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阶段、杂剧阶段、《西游记平话》阶段和《西游记》阶段。
史书阶段指《大唐西域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前书为御览而作,皆实录。后书出自玄奘弟子慧立、彦悰之手,意在弘扬佛法,多灵异故事,即鲁迅先生所说:“初无诸奇诡事,而后来稗说,颇涉灵怪。”唐代寺院竞争激烈,各以“俗讲”揽众,底本即“变文”,分“讲唱佛经故事”和“讲唱人世故事”两类,加入灵怪传说,效果更佳。比如后书中,有“西南海岛有西女国,皆是女人,无男子,多珍货”,应是《西游记》中“女儿国”的蓝本。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刊刻于南宋,全书共三卷,由17个小故事组成,无猪八戒,有猴行者,“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
“白衣秀才”自称“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曾“九度见黄河清”,且“知得法师前生两回去西天取经,途中遇害”。
与孙悟空不同,猴行者胆小怕事,因“我八百岁时,到此中偷桃吃了”,左肋被打八百,右肋被打三千铁棒。他提醒唐三藏:“轻轻小话,不要高声!此是西王母池。我小年曾此做贼了,至今由(犹)怕。”三藏法师调侃说,何不再偷桃,猴行者称“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取经路上,猴行者擅用法术降妖除魔,最终与三藏法师都归天成仙,被唐太宗封为“钢筋铁骨大圣”。
元代时突然变恶神
到杂剧阶段,孙悟空形象突然黑化。
据学者赵乐屏在《〈西游记〉孙悟空形象研究》中钩沉,元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中,孙悟空成了恶魔,偷金丹,盗仙酒,扳倒丹炉,连老猕猴都说:“只因齐天大圣,那个傻儿凹。”到元代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时,孙悟空更不堪。
首先,有老婆。系强抢来的火轮金鼎国王之女,孙悟空盗金丹后,给妻子偷了一套仙衣,还与她共享偷来的仙桃、仙酒。加入取经团队后,孙悟空仍称火轮金鼎国的地界是丈人家。
其次,好色。三藏法师拒绝女儿国国王求婚,孙悟空表示他愿替师傅留下;求借芭蕉扇时,对铁扇公主产生邪念:“知她有丈夫没丈夫,好模样也不好?”向土地神打听铁扇公主情况时,又问:“她肯招我做女婿么?”
其三,不安分。连看守孙悟空的花果山山神(早期各版本中,孙悟空都是被镇压在花果山下,而非五行山)都对三藏法师说:“他(孙悟空)凡心不退,不可用他。”孙悟空被三藏法师放出来后,想:“好个胖和尚,到前面吃得我一顿饱,依旧回花果山,那(哪)里来寻我。”
杂剧中的孙悟空奸懒馋滑坏,很像后来的猪八戒,在杨景贤的剧中,猪八戒首次出现。杨景贤笔下的孙悟空用戒刀,观音所赐,打红孩儿时说:“教你尝我一戒刀。”但斗沙和尚,又说“我耳朵里取出生金棍来,打得你稀烂”。
直到明代,山西省娄烦县马家庄乡庙钟上,孙悟空拿的仍是禅杖,还没拎金箍棒。此钟铸于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略早于吴承恩生活年代(约1500一1582年)。
吴承恩激活了孙悟空
《西游记平话》阶段是否存在,尚有争议。原书已佚,《永乐大典》录“魏征梦斩泾河龙”一段,元代朝鲜汉语教材《朴通事谚解》中,有“买《赵太祖飞龙记》《唐三藏西游记》去”的记载,并简写“车迟国斗法”故事,与今本内容一致。这意味着,《西游记》在元代已很完整,吴承恩只做了修补工作。
著名学者黄永年说:“过去认为百回本出于某个人的凭空创作,并把创作者捧得如何高明如何伟大的传统观念,看来需要改变。”学者石昌渝在《〈朴通事谚解〉与〈西游记〉形成史问题》中指出,《朴通事谚解》虽成书于元,但明成化十九年(1483年)时有重大修改,中国使臣葛贵参与;16世纪初,朝鲜崔世珍又加谚解(用朝鲜语解释汉文);17世纪70年代,朴世华修订后刊行,可能此时才加入“车迟国斗法”故事。《西游记》的主要内容,应是吴承恩创作。
为何吴承恩又把元杂剧中的恶魔孙悟空,写成大英雄?
这与阳明学勃兴有关。心学主张“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李贽更是强调“童心”,即“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
受此影响,吴承恩试图刻画一个充满童心的英雄——孙悟空,他酷爱自由、不受拘束,但天性醇厚,靠个人奋斗与悟性取得成功。在孙悟空身上,寄托了生命的悲剧意识,不断挣扎,不断受困,生命如西西弗斯苦刑,这使孙悟空的形象光彩照人。
外国读者初期没看懂
吴承恩的苦心,初期未得异域读者理解。
在朝鲜,被称为“虽是寓言托辞,而究其本意,则深为有理”,但基于程朱理学,仍受斥:“此等杂书,乱正史,坏人心。”日本江户时代小说名家曲亭马琴称赞《西游记》是“稗史之大笔,和文之师表”,亦停留在文笔华丽的层面。
据学者王文强在《〈西游记〉英译史研究》中钩沉,早期英译者均视《西游记》为宗教小说。
1854年,英国传教士艾约瑟撰文介绍《西游记》:“他(唐僧)是一位英雄,为了能从印度求取真经,而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漫长且危险重重的西行之路。”与小说中唐僧的形象相距甚远。
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在《中国人的性格》中说:“其主要角色是从石头里蹦出的一只猴子,渐渐地他进化成了人的模样。在中国一些地方,这只虚构的猴子被人们当作雨神祭拜……从这个例子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人并不能辨别何谓真实,何谓虚幻。”
1905年,詹姆斯·沃尔翻译了《西游记》的部分章节,表示:“玄奘是良心的象征,他的所有行为都会受到良心的考验。他的袈裟大有裨益,因为它可以保护‘良心’,避免其受到身边各种邪恶力量的攻击。”“他(孙悟空)是人性本恶的代表。当孙悟空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情时,不管距离多远,唐僧可以通过反复念‘紧箍咒’的方法帮助孙悟空恢复理智。”而猪八戒是“粗野激情的象征”,沙僧“象征着人类天性的软弱,需要不断的鼓励。因此,每当遭遇险境时,唐僧总会念‘自信咒’让他重拾勇气”。实在不知所云。
终于有了洋知音
集体误读,在于读者不明白,吴承恩为什么写这本书,总想帮他找出意义来。
最离谱的译本,是1913年,著名传教士李提摩太的《出使天国:伟大的史诗与寓言》。李提摩太通佛学,试图缘佛入耶,他认为《西游记》作者丘处机是基督徒,小说“讲述了一个坚韧的基督徒,为寻求永生而踏上了荆棘遍布的漫漫长旅”。丘处机曾长期被误认为是《西游记》的作者,后来学界已明其非,李提摩太却将错就错。
据王文强钩沉,李提摩太坚信,《西游记》就是中国版的《天路历程》,唐僧就是东方的圣徒保罗,他的虔诚让一只骄傲的猴子心生忏悔;让原本低级趣味、自私自利的猪转变为自我牺牲的典型;让一个原先自负的海豚(不知为何,李提摩太把沙僧译为海豚)也变得谦逊;一条愚蠢的龙也在西行道路上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李提摩太把原著中对唐僧的不利描写,统统删掉。
直到1942年,英译者亚瑟·韦利才真正理解了吴承恩——有趣本身就是一种价值,人有玩的权利,小说家应该捍卫它。在《西游记》中,吴承恩不断用戏谑、调侃的写法敲打一切庄严,以提醒人们,自主人生的重要性。
亚瑟·韦利的译本未严格遵照原著,仅截取《西游记》百回本中的30回,学术研究很少引用它,著名学者夏志清说:“其生动活泼的文笔,引人入胜的情节马上得到书评界的热切赞赏,更激起读者对全译本的迫切期待。”亚瑟·韦利的杰出译本,使西方读者渐从游戏角度接受了《西游记》。
可在中国,《西游记》一度竟成陌生之物。
孙悟空不是哈奴曼
学者张心科钩沉,1917年,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称:“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他提出,中学生要看《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等“二十部以上、五十部以下的白话小说”,建议“教员应该使学生懂得作者为什么要写一个庄严的天宫盛会被一个猴子捣乱了”。但直到上世纪40年代,中小学课本仍很少提到《西游记》。
1922年,吴研因在《国语文教学法概要》中介绍时人普遍认知:“中国科学幼稚,用神话做教材,适足养成儿童的妄想;极其弊,孙悟空、庐山老母、柳树精……神仙鬼怪将复活于中国社会,小义和团将复见于国际间。”周作人也说:“这类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统应该排斥。”
基于狭隘的功利观,人们认为:“鸟言犬吠的教材,无关国家社会,徒使儿童迷惑,应加禁止。”致许多国人对孙悟空的理解反不如外国读者。
孙悟空的魅力来自成熟,历尽苦难,仍执着地追寻自己,他始终是一个充满童心、贪玩、有良知、淘气、不礼貌的家伙,经历恶与痛的洗礼,他的善更有厚度。《黑神话:悟空》能成功,就因为呈现出一个活着的、会爱会恨的真英雄。
“悟空出圈”带出一个旧话题:孙悟空的原型是不是印度神猴哈奴曼?金克木先生早就说过:“两个神猴是不同的。”哈奴曼出自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古代无中译本,上世纪80年代由季羡林先生译成出版,吴承恩岂能看到?孙悟空只可能是中国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