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在中国还几乎无人知晓的公知一词,今天已经流行到妇幼皆知了。最激进的人每天都在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公知,或许还在其默祈中盼望公知自绝于人类。我现在就要告诉这类人一个好消息:无需默祈了,公知就要消亡,或许现在就已开始消亡,至少已经没落了!公知的讨伐者们不该额手称庆吗?
何许人也?
我经常在一些最没有知识人涉足的地方,看到一些最不可能了解知识人的人,包括市井小民、妇孺稚童,用最不堪入耳的言辞咒骂公知。每当此时,我就不禁想问一句:你能告诉我公知是什么人吗?不过,我最终还是将快出口的话咽回去:对这些人问这种问题不仅没用,简直就是文不对题!况且,咒骂公知者多半很无辜,那样多高大上的主流媒体,每天都在他们耳边喋喋不休地咒骂公知,怎能叫小民不有样学样!小民怎能明白:公知到底是何方妖孽,是否就该挨骂?
我好歹还算勤于阅读,至今都不能从官方出版物上找到公知的出处,你叫那些更欠阅历的人,如何能清晰说出“公知何许人”!或许根本无需什么定义,知道谁是公知就行。郎咸平是公知吗?司马南是公知吗?金灿荣是公知吗……,对于很多明白人来说,答案不说自明。今天的问题是,明白人恰恰不愿说出其心中的想法,而糊涂蛋则最爱扮演明白人!那么,大家就随其所便去适应这种社会生态吧。
指望此处写出公知定义的人,想必会十分失望。我不打算遵循从定义入题这种套路。况且,在一个泰斗、天王、巨星辈出的年代,背诵教科书定义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写出如下表述,它肯定不是抄自任何教科书:
公知是对公共议题坚持系统意见、且执意要告知大众的人。
不满意这一表述者肯定大有人在,其中首先就包括我自己。我根本就不相信,对于公知这种内涵变化不定且绝不简单的概念,谁有本事用一句话作出清晰而全面的表述。
对于我的上述表述,不妨作一些预防性的自我辩护。
首先,怎么能连“公知是否为知识分子”这一基本问题都不交代?理由很简单:结论已在其中了。我不相信,在当今世界,没有系统知识而能形成系统意见;而拥有系统知识者当然是知识分子了,无论他拥有什么样的文凭!
其次,怎么就不明确评价公知的意见,例如判定其意见是正确的、深刻的、有理论高度的、饱含正能量的呢?理由是既无必要也不可能。要判定一种独立意见的对错或者价值,肯定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从来没有什么现成结论。能肯定的至多是:公知的意见并非平庸肤浅之见;一种“系统意见”多半也不至于平庸肤浅。我更不会用“正能量”这类不知所云的新造词汇。至于“系统意见”的价值,多半得由历史来裁定,人们没有耐心等待历史结论,而识别公知则是高度切近的现实问题。
还有,怎么就不明确告知:公知的道德面貌如何、他宣讲意见的动机如何、是否具有善意、是否有社会责任感?所有这些对于公知当然都是重要的,也是今天人们的关注点。但这些不必也不能包含在对公知的表述中。这些都得由历史裁定,而人们等不来历史。更主要的是,这些根本不重要:“意见”本身已是一切,稽查意见主张者的口碑、背景等等干嘛?况且,一个关注公共议题、执意要说出自己的意见、不惜承担风险的人,不比保持沉默者更有责任感吗?
如果认可上面所述,就不难从芸芸众生中识别公知了。由于你能理解的理由,我仍然不愿意在此指名道姓。能够明确告诉你的只是:孔夫子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公知,而且应当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公知。说历史上的公知比较放心,先秦的诸子百家、汉代的扬雄、张衡、魏晋时的“竹林七贤”、明末三杰——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都是。说到近代公知就要小心了,不过至少该提出鲁迅,虽未必众所公认,大概也会得到相当普遍的赞同。
功罪难明
如果公知确如上述,那么他们应当被一个文明社会接受,或者还将有所贡献,至少不致被判为罪人。从任何常识看来,公知都应有不太坏的命运。
然而在现实中,公知却常常不太走运。
历史上的倒运公知,就占满了一个长长的清单:孔融、嵇康、李贽、明末三杰……。古人远去也,就不去说了。
近代公知沐浴了欧风美雨,思想取向与行为风格,都已完全不同于他们的古代先辈,其命运也有所不同。像严复、辜鸿铭、胡适、傅斯年这些人,完全可以说是运交华盖了。但就在公知旁边还站着赳赳武夫,武夫们也可能以容忍公知来树立自己的文明形象,赢得人人看重的政治合法性。但也未必一直如此,终究还是有勇猛武夫要了邵飘萍、杨杏佛、李公仆、闻一多、王实味等人的命。
那么现代公知呢?问题是现代还有公知吗?至少不妨说,现代还存在着潜在公知或者疑似公知,例如胡风就是。其所以如此,最主要的理由是,一些人在民国年代就已经是著名的公知,但往往不善变通,甚至冥顽不灵,在一个全新的时代到来之后,仍然保持着过去年代的公知脾性,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那些与胡风有类似经历与脾性的人,例如梁漱溟、张东逊、张奚若等等,都不可能在新时代被敬如上宾。此中委曲颇不简单,毋庸细述。这些人只是在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之后,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新时代,知识人不应当做公知,公知这一身份就是罪过!
这一道理当然浅显之至,今天无人不懂。但当年那样多大老却大惑不解:难道仅仅独立拥有且说出自己的意见都不行吗?这种想法今天看来十分幼稚,实际上点到了关节点:能否畅通无阻地说出个人意见。你知道,这件事的经典表达唤作言论自由。
公知的罪过就在于: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有且理所当然地拥有言论自由。而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这种自由。“言论自由”这种异想天开的主张,从来都不是华夏先人的遗教,纯粹是源于西方的一种域外异端,却被最先开眼看世界的知识人天真地当做天经地义的权利了,乃至种下大祸。
就是在今天,还有一些人仍然执迷不悟,他们天真地认为:这不是明明白白写在宪法上吗?你就不想想:写进宪法而不能实现的事情还少了?况且,有不可胜数的“重要讲话”明确宣告了,许多话是绝对不允许说的。最著名的宣告就是1957年公布的6条标准。天真的人会说:很好啊,依标准裁判岂不万事大吉!但谁来裁判呢,当然是权力。权力认为你的言论是毒草,岂不百口莫辩!正是那些珍视独立而又天真的知识人,常常在不经意间坚守着自己的言论权利,他们终于成了众矢之的的“公知”。
公知或许不乏知识,其实并不睿智,最大的不智就是不知罪之所在。王实味在头颅落地之时,或许还在思考着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这个大知识分子就是不明白:其真正罪过不过是不该开口!
每况愈下
在1957之后,公知确实消失了。在文革期间,谁提到“公知”一词,肯定会被看作来自其他星球的怪物。也是世事难料,在1980年代,早已湮没无闻的公知居然又奇迹般地复活了,而且还一度红火起来。1990年代,竟有好事者编出了前100名公知的名单,其中不乏大名鼎鼎的知识界人士。居然还有人敢就公知问题如此张扬,当时孤陋寡闻的我,不禁大为骇异:这不是明明招祸吗?
那时,自命为公知者与看好公知者都喜气洋洋,以为公知的春天终于来临。
我不知道是否能够说,真有过这样一个“公知的春天”。确实没错,像笑蜀、于建嵘、贺卫方、李承鹏等“网络大V”一度获得了火爆的人气。即使认定这就是“公知的春天”,这个春天也非常短,在现代史上可以说就是昙花一现。随着言论空间的收紧,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很快消失,曾经的网络盛宴终于归于沉寂。曾经以为春天到来而欢欣鼓舞的那些人,很快尝到了寒冬的滋味。像韩寒、李承鹏这样活力四射的晚辈,仍然在网络上坚挺着艰难求生;而贺卫方、张维迎等人则被视为钉子干脆被拔除了。
这就呈现出一种奇异景象:一方面是对公知的狂野咒骂与讨伐,其炮火愈来愈猛烈;另一方面,则是公知队伍的迅速消散,实际上已名存实亡。这就使对公知的规模空前的讨伐,成了无的放矢。我不明白,那些成天咒骂公知者,甚至不见公知身影,何苦瞎忙乎哉?就不能马放南山、乐得悠闲吗?
孤陋寡闻如我,轻言公知敛迹恐怕也难;现在至多只能说:公知看来确实在每况愈下。
难免没落
谩骂、围攻固然使大量公知一时退隐,但能使其从此绝迹吗?
今天的现实似乎是,公知看来真的光景不再了。我的判断有点悲观,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公知难免没落,事实上正在迅速没落!没落的表现并不隐蔽,很一般的观察就容易发现,下面就是其大端:
公知的声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小。这或许是因为一部分人被迫退隐之后,发声者大大减少了;或许是因为基于种种考虑发声的分贝显著降低了。如果不是竖耳细听,你甚至不能从众声喧哗的嘈杂声中分辨出公知的声音来,可能以为所有公知都已屏声敛息了。如果公知的大面积的沉默还没太引人注意,那么,人们心中那些偶像的失声,就不能不引来声声叹息,让人感叹今夕何夕!
与此成强烈对照的是,那些围剿公知的斗士,尽管被普遍鄙视为脑残,其声音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喧嚣,几乎盖过了所有其他声音,直让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沉沦,普遍的反智,一遍遍地扫荡着世间最后一点能称为文化的东西!
在历史上似乎最暗淡的年代,在邵飘萍最后一声呻吟消失之后,人们都不乏信心,注视着新一代继承者奋起,而奋起者也确实接连不断。今天再也没有这样的景象了,几乎看不出公知或者潜在公知存在的任何迹象,或许真没有人愿意做公知了,人们只能默默地静候,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代公知沉没于历史。
催生这可悲一幕的,仅仅是权力的空前强势吗?仅仅是人们的恐惧与怯懦吗?如果是这样,你总可以指望怯懦者不再怯懦,任何时代都不缺拼命三郎啊!
实际上,公知的没落另有原因。至少,主要的原因不是怯懦,而是兴趣、关注点的转移。恰恰因为如此,公知的没落才具有最终的悲剧性质,因为它大概再没希望起死回生了。
要理解这一新的形势,不妨细心观察一下今天的互联网。互联网沉寂了吗——今天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喧嚣;互联网仅剩下一种声音了吗——今天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杂彩纷呈;互联网完全窒息了创意的萌动吗——今天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时时在花样翻新……。无论如何,今天绝不是互联网死寂的年代,恰恰是一个举世骚动的蓬勃年代。今天在互联网上写手之多、目空一切的网络写手点评一切的气概之大、对社会人生关切面之广,不仅昔日官民两界的文人墨客望尘莫及,就是曾经风光无比的公知也不能望其项背!
今天的网络写手,多半仍然遵守着“莫谈国事”这种戒律,却未必是出于怯懦,而是出于不屑——世界之大,人类生活领域之广,何处不可下笔,何必局限于区区“国事”!仅凭这一点,这些人就绝不可能做公知!即使仍然有一部分人继续关注国事、指点江山,多半也不再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士——今天恐怕不再有这种人了;他们事涉国事的文字,多半不过是兴之所至的随意之作。不会有人将他们当做公知,他们也不会以公知自命。
今天的网络生态、乃至社会生态就是如此!一旦明白及此,就是再乐观的观察者,也不会相信还存在产生公知的土壤。既然不再有潜在的公知,公知这一群体的没落前景就无可怀疑了。这种没落并非出于风雪摧残,而是出于网络世界自身的逻辑。唯其如此,这种没落才绝对无可挽回,是真正的劫数难逃。
只是,围剿公知的斗士们仍然在奋战不已,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公知营垒已经人去营空了!对于公知的自行消失,围剿者能够快意于心吗?他们大获全胜了吗?这就得让他们知道:一个无公知的时代,也将是普遍追求自由独立的时代——毋宁说是普世皆公知的时代;这对于那些执意寄脑袋于旧时代的人,肯定是更坏的消息,奈何?
你懂得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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