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前绝后

in hive-180932 •  3 months ago 

谁都知道,说“空前”容易,说“绝后”难。如果一件事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该是何等绝然卓世,孤峰突起,岂不成了世间奇葩,受举世追捧?这样的好事,一旦逝去岂不令追捧者无比痛惜,岂不成为人们心中永远的怀念与追忆!只是,这样的美事,恐怕难以成为世人的幸遇,该到哪里去搜索其踪影呢?幸而,我们的文明史上就恰恰有这样的幸事,它就是民国学人所受到的无以复加的优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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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学人

孔夫子就是中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学人。孔子一生学通诸经,有人认为就是他创作了经书。他涉足官学两界,亦师亦仕,但终究以教师为其主业,在这一职业上达到了其成就的顶峰,被后世尊为“至圣先师”。尽管如此,孔子一生也频遭困厄,甚至有陷入穷途末路的时候。以孔夫子作为中国学人的缩影,或许正好合适。在孔夫子身上人们看到了:

一生追求学问,锲而不舍,造诣不凡;

颇受世人尊重,曾被赋予种种光环;

仍然不免困厄,常怀不得志的浩叹。

在一定程度上,这些岂不正是中国学人最普遍的遭际?只是一般学人的名气与影响力远不及孔夫子罢了。但将一个学人看作一个“缩小版的孔夫子”,亦未尝不可。

以现代眼光看来,上面从孔夫子身上看到的学人形象,就须作一番修正。

首先,就整体而言,对传统学人的学问及其学术造诣,难以给予很高评价。最主要的是,传统学人的学识与学术兴趣,都片面到了偏废的地步:除了关于历代典章经籍的资料之外,对于世界几乎毫无了解且无意了解。古代学人几乎与科学无缘就不说了。就是对于他们涉足的国家、社会、人生,认知与兴趣都十分片面;极端点说,传统学人的所谓学问,就完全停留在“做人”二字上了。由学人刻意锤炼数千年的“做人”功夫,究竟造就了世间的顶级道德,还是炼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那就只能见仁见智了。

其次,传统学人的社会声望主要来自入仕的学人,而这完全仰赖于科举制。在任何时代,“学声”都远远不能与“官声”相比拟。一个没有任何“功名”的学人,想仅仅以学问立世断难成功。对于这样的人,社会声望只是一种稀缺资源。

既然社会声望主要来自官阶,而仕途成功者从来都是例外,学人中的大多数并不得志,就是常态了。但这些人缺少必要的资源来表达其声音,因此留下来的文字肯定不占据历代文献的主流,从而进不了后人的主要关注之内。

民国学人

通常所说的“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恰好出现在清、民交替之际。这对于民国学人来说,究竟是幸乎抑不幸乎,恐怕有点微妙。但至少可以说,学人本身也经历了某种“大变局”。尽管“学人”一词依然承前启后地使用,但民国前后的学人形象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对于民国学人的特点,不妨作如下综合:

就知识素养与学术兴趣而言,民国学人与西方知识分子已无根本区别。学人中的出类拔萃者——尤其是少数留学归国学人——已经具有一定国际声望,正是这些人从根本上重塑了中国知识界及其精英的形象。作为一个整体而言,华人不再是被轻视的对象。

学人的社会声望完全来自其职业与成就。科举制早已成为历史的记忆,学人进入官场只是一种罕见例外,而且进入官场的学人不再被视为学人!至少学人中的精英部分,在官员面前不再有任何自卑感。传统的“学而优则仕”信仰,在学人眼中已经不算一回事了。

除了特别得到优遇的上层学人之外,学人中的大多数仍然无财无势,常常不免艰难度日。但这种状况的主因是社会的高度不发达,并非源于学人的特殊身份;毋宁说,学人的困境只是普遍的社会困境的一部分;学人的特殊身份倒是适度缓解了他们的困境,让他们的处境明显地在大众之上。因为郁郁不得志而深怀怨望,在民国学人中似乎并非常态。

社会宠儿

不少人考虑过一个难解之谜:民国年间兵荒马乱,人民困苦不堪,但仍然有不可胜数的留学欧美学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归国任职,他们几乎占据了学界的所有重要职位。而与此相对照,1980年之后留学欧美的学人,却普遍选择了留在欧美,尤其是顶尖精英几乎没有例外。迄今几乎没有研究者全面解释这一现象,乃至成了一个谜题。

我相信此中的原因绝不是单一的。此处我只强调一个原因:物质待遇上的巨大差别。

关于民国学人的物质状况,手头并无系统的资料可用。但近年来已有大量文章涉及民国学人所受到的优遇。因为信息来源的多样性,这些事实的可信度应当没有问题。

今天学人的主要兴趣集中在教授的收入。下面这些事例颇能说明问题。

在1920年代,几个众所周知的名人的月薪如下:校长蔡元培600元,文科学长陈独秀350元,教授胡适300元,图书馆长李大钊200元,图书管理员毛8元。胡适26岁刚入职北大时月薪260元,其中仅有9元用作伙食费;一个月后加至280元。胡适花了20元租了一个四合院,一共17间房子。1931年任北大文学院院长之后,月薪增至600元,谢绝了商务印书馆的月薪300元的新职。1920年代的大名人鲁迅兼职北师大讲师与教育部公务员,在北京买下了一个三进大院;倘若今天还在,其价值当已过亿。1930年代,鲁迅的月入合计近700元,他坦承自己属于“中产阶级”。梁实秋教授的工资是400元,而当时江青只有30元。南京政府时期,教授月薪400—600元,副教授260—400元,当时北京四合院的月租金不过20元。当时的一个四口之家,每月开销约60元(北京)或100元(上海)。

使学人所受到的优遇显得不那么突兀的,是那时及后来的人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好事是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1949年之后,教授们自然不会做梦,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高薪。高薪尽管没有立即全部降下来,但差距的逐渐改变已成既定趋势。

还有一个普遍的误解是:1949年之后的变化是“社会主义的平等分配制度”使然!如果是这样,改革开放之后就将立即改观,回归民国学人的那种好运。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就是在真正资本主义的西方,也不可能出现民国那种局面。这就说明,民国学人的那种好运,几乎是不可复制的孤立形态,它真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这岂不意味着,民国学人成了空前绝后的宠儿!

官场上卿

后民国时代的中国学人,通常讲究两种待遇:物质待遇与政治待遇。所谓政治待遇就是:入团入党、升官晋级、授予光荣称号等等。那么,民国学人是否有相应的政治待遇呢?

民国时代的专业学术机构与职能部门,政治化程度并不高,“入团入党”没有什么吸引力。顺便指出,这也是国民党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当局不得不采用集体征收三青团员与国民党员的做法,来维护执政党的利益。而这就留下了惨痛的遗患——被征收者49之后都成了被整肃对象,最倒霉者获得了“历史反革命”之头衔。

此外,国民党还从学人中选择少数人从政。这种做法兼用了中外两种传统。就国内来说,自先秦以来就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科举制推行之后更不待言。在学人中发掘智力资源,是自古认可的一种有效方法。民国时期入官的学人不少有留学经历,他们自然继承了西方发挥学界智力优势的传统。

举出从政的学界名人毫无困难:

教育部长蔡元培(留德)是老资格学者;后任教育部长朱家骅(留德)是地质学家;驻美大使胡适(留美)是知名学者;行政院长翁文灏(留比利时)是地质学家;交通部长俞大维(留美)是工程专家;宣传部长张道藩(留英)是美术家……。

学者一旦成为职业官僚,原来的学者身份就悬空了,这是民国年代的学者所不愿意、且亦不被社会舆论看好的。因此,从学者队伍中拉出一个人来使蒋介石的行政院增色,并不容易。在政府为官,在民国时期始终没有多少吸引力。

如果是政界闲职,应召的人就会多些。但民国年代行宪的时间极短,民意机构并没有真正运行,即使愿意当议员也机会不多。只是抗日时期的“国民参政会”,才容纳了较多学界名流,包括胡适、傅斯年、张奚若、王云五、邹韬奋、晏阳初、冯友兰、左舜生、章伯钧、梁漱溟、黄炎培、张伯苓、马君武等。如果你想象参政会就如同后来的人大政协,只是一个喝茶聊天之地,那倒不是事实。与会者固然对发挥实质性作用不抱幻想,但也不情愿什么也不说。不少学界名人成了参政会上的大炮,其中特别要提到傅斯年。他们在参政会上对政府的激烈抨击,就让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等政要十分头痛。

幸乎不幸乎?

民国学人所获得的优遇,在传统中国的数千年历史上,绝对是闻所未闻。今天,那段辉煌历史早已远去,其余晖都已消失在历史的烟波中,甚至没有什么人有兴趣去回望一眼。但在历史的观察者面前,仍然存在不可回避的问题:学人的一时幸运,从历史的角度看来是幸乎?抑不幸乎?

当然,首先得区分一下,幸与不幸是对谁而言?这就存在两个不同的角度。

对学人个人而言——初看起来似乎不存在什么问题,总不至于,“幸遇”还会是一件坏事吧?确实,在一个民众还普遍贫困的年代,学人(至少是其中的精英部分)就幸运地过上了中产阶级生活;除了逃避战祸的那些艰难岁月之外,可以说是优哉游哉。不仅自己养尊处优,而且力有余裕,将自己的子女送入大学或者海外,让他们在未来的竞争中有了一个远远高于其他人的起点。能不说这些学人是近代中国的幸运者吗?

然而,现代中国世态诡秘,天翻地覆的变化常常就在转瞬之间;民国的幸运儿成为共和国的弃儿,不仅没有任何障碍,而且就是大概率事件!当他们经历了这一次过山车之后,眼望着自己与家人的遍体伤痕,再回首当年的如花岁月,能不感慨系之!如果他们当年少一些优遇,多几分艰辛,甚而至于坠入“无产阶级”,又该有什么命运等待他们呢?我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回答这道难题!

而且,1949前后的对比如此尖锐、如此不可思议,并不能仅仅用社会政治的变迁来解释,而深深地涉及一些不可言说的人性纠结。实际上,后来的许多恶并非大形势使然——大形势是无法由个人负责的——而是大人物在嫉恨心驱使下的率性而为。在今天学界无人不知的一件事,就是“图书管理员的8元月薪”如何深深伤害了某人的自尊心。那些当年将高于图书管理员数十倍的月薪给予教授们的人,可曾想过,你们在无意中给受惠者带来了何等骇人听闻的恶报?

对社会与国家而言——首先我要说,礼遇民国学人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德政,功在当时,泽被长远,实在是功莫大焉!试想,在那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际,国家的未来全赖于尽快移植一种陌生的全新文明,而最接近这种文明的,正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现代型的中国学人;如果没有他们,还谈什么国家的现代化!如果没有这些人,就没有民国时期的科技、教育、文化的坚实进展,因此也就不可能有共和国时期的种种进步。没有任何人可以夸口:建设现代国家可以从零开始!

以上所述仅仅是一种实际的、可见的效果,还有更深刻的超越性功效在,而这就进入了制度与精神领域。简言之,

民国为优待学人提供了一个长期启迪后人、难以逾越的榜样。

今天,民国早已远去,但有关民国学人的旧事——他们的乐与哀、得与失、起与落——却仍然紧紧地缠绕今日学人的心,岂不正是上述结论的最佳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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