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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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某个王朝自称天朝,声称有资格主宰天下,宇内任何国家只配充当附庸、诚心向化称臣进贡,任何域外番邦都不得与天朝平起平坐,不得要求平等的外交往来……,那么你不能不怀疑这种天朝的真实存在。但恰恰就有一个,它就是我们那些太过自负的先人建立的王朝。天朝或许已经远去,但仍然值得今人思考:天朝统治者非同寻常的自大,究竟是源于其超级强大,还是源于其特别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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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气度

天朝由“天子”驾驭着,不能不说是高度个人化的东西,谈其气度并没有什么不可想象。而且,恰恰是其特有的气度,注定了天朝那令人惊异的行为模式。

那么,天朝的气度有何特异之处呢?其实,这一问题的答案已蕴藏在“天朝”二字中了!所谓“天朝”,岂不就是“天上的王朝”吗?天朝统治者还不至于昏聩至此;他应当知道,他的王朝实实在在立于众生所在的地上,绝不可能在他从未到达过的九天之上。尽管如此,他还是相信,唯有“天朝”二字,才能尽显其王朝的非同凡响与无比尊荣!在古人的想象中,“天”高不可仰、无比浩瀚,是宇宙中最令人敬畏的东西;能够与“天”联系起来的一切,岂不都神圣之至!于是,世间就有了天意、天理、天职、天威、天谴……,“天朝”只不过是这一系列神圣事物的巅峰罢了。

其实,完全不必拘泥于“天”字的准确含义,我们的先人何曾说清楚过什么是天!只要记住:在任何事物中,“天”都至高无上,就足够了。因此,凡是与天有关的一切,不妨将你能想象得到的标志着“最”的形容词加上去,都无不可。这一条规则首先就适用于天朝。因此,不必有任何犹疑就不妨断定:

天朝最尊贵、最神圣、最文明、最权威、最卓越……。

明白了这些之后,“天朝气度”如何,似乎已经不说自明。用来说明天之超越一切的那些字,诸如高、大、广等等,都可用来说明天朝的气度。不妨说,天朝气度的最核心的要素就是“硕大无朋”。而且,这完全是天朝的一种自我评价。这就表明,“自大”正是天朝气度中最主要、最核心的东西。这岂不意味着:

“自大”是天朝存在的必要前提与行为范式。

而这就等于说,“自大”已经融于天朝的生命之中。你见过这样的“自大”吗?如此达于极致的自大,岂不正是“自大之最”!

天朝的自大何以至此,源于天朝的自我认知。理解这一点非常关键,这是解释天朝行为特色的钥匙。数千年来,天朝从来都是孤居独处,独往独来。对于自己的认知,除了源于自身之外,无需任何外物的映衬。因此,自我认知是天朝关于自身的唯一知识。这种知识的核心,当然只能是其至大、至上、至尊、至荣。

这种自我认知没有一丁点儿负面或者最轻微的否定成分;尤其是绝不可能承认,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够与自己并驾齐驱。这是一种完全排除平等的世界观;在天朝看来,“与天朝平起平坐”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是一种纯粹悖逆的痴心妄想。

这种观念的直接后果就是:天朝无外交——没有外交概念、外交方略、外交机构。一个仅有内政而无外交的国家,岂不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奇葩?但在天朝的君王、大臣、士人看来,这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合符天理,谁敢质疑呢?

认知误区

今天人们回首晚清,对天朝的那个悲壮的末日,不禁有无尽的悲叹,尤其伤悼晚清年间那些令人痛彻心脾的灾难:南京条约、圆明园之变、甲午海战、庚子事变、辛丑之辱……。只是,最终都没人想清楚一件事:究竟谁是导致这一切的祸首?

无论人们如何呼天抢地、叩问苍天:谁是祸首?回答都只有一个,而且十分简单:列强!就是十恶不赦的列强造成了这一切。没有任何人肯到天朝自身去找原因,即使今天都是如此。无论是庙堂学府、市井闾巷,只要谈到百年前的屈辱——那两个最高外交官最近在阿拉斯加的谈兴就集中于此——祸首无不都是外人!

这种观点十分方便,既不必思考,又不必难为自己。只是有一点缺陷,它不能解释一件事:为什么同样是这些外人,他们在中华降下奇灾大难,而在其他国度——例如日本——却并非如此呢?同样曾经顽固保守、停滞千年的日本,恰恰是利用“西风东渐”这一千载难逢之机,断然改革朝政,弃旧图新,彻底更新了一个老旧帝国,在很短时间内进入了强国之林。同样的东方古国,国运差别竟如此之大,为什么就不肯去思考其所由何来?

上述问题今天仍然存在:一百年前的中日两国差距何在?

其实回答很简单:认知而已!

更确切的回答是:对自身及世界的认知,中日有巨大的差距;正是这种差距决定了两国的国运判若天壤:其中一个迅速跟上了世界潮流,而另一个则顽固守旧,深陷旧文明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下面不妨稍加解释。

自我认知——在前段中已经分析了天朝的自我认知,不再重复。
世界认知——天朝对世界的认知,经历了如下几个阶段:

首先是无所谓认知。因为在天朝眼中,世界就是天下,而天下就是自身——天下完全被无所不包的天朝囊括了!这样一来,天朝之外的世界并不存在,何谈认知?

其次,天朝终于看到,要构成世界,在天朝之外还要加上四夷;而四夷全是未开化的蛮夷之邦,是不能与天朝相提并论的。这样一个世界,当然不能给天朝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样一来,天朝岂不有十足的理由自负、自傲、自大!

最后,到了清朝末年,天朝不能不看到一个更大的世界,然而却是一个高度扭曲的世界,是误传信息与想象的混合体。例如,直至现代史的黎明期,天朝都视列强为自古以来那些四周蛮夷一样的野蛮之邦;列强的坚船利炮固然可畏,但他们从未得到教化、不通礼法、缺少教养、无父无兄,黯于人伦之道。他们的科学技术,不过是邪门异术、奇技淫巧,是不值得输入的糟粕。对于西方的哲学、逻辑学、社会学、心理学、自然科学等等,更完全闻所未闻,就谈不上什么好坏评价了。

豪气长存

平心而论,晚清人陷入认知误区实在情有可原。就是与外界稍有过接触的大臣,例如张之洞,之所以无法突破认知局限,几乎是必然的。这些人一生都生活在孔孟之道的封闭体系中,没有什么机会伸出头来,呼吸一点外部世界的新鲜空气;即使到了大厦将倾的清末,其认知水平实际上还停留在孔孟时代。张之洞的代表作《劝学篇》,无论朝野评价多高,其实仍然不脱孔孟陈见。要张之洞及其同代人对世界有全新的认知,在当时还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要求。

但上述理由,却不能用来原谅晚清之后的国人。那么,晚清之后的中国人的认知水平,是否有所长进呢?这就要看对什么人而言了。

首先不妨肯定,最觉醒的那一部分国人,其认知水平与当时的世界不再有任何明显差距。在1900年前后,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井喷式地涌现出来的先知先觉者,是一批真正的巨人,他们的名字迄今都响彻华夏:王韬、郑观应、严复、梁启超、孙中山、蒋百里……。但并不能以这些人所达到的认知高度来评价近现代中国人,这些人甚至都不能代表当时中国学人的认知水平。

在谈到近现代中国学人的认知水平时,不能不持很保留的看法:一些特别重大的认知,仍然停留在天朝时代,即使并未自觉意识到这一点也罢。下面不妨略看几个事例。

不可移易的天朝意识——天朝意识的核心,是认中国为天下之中心。在地理、经济、国力等等方面,古代那种天下中心观念,当然在近世已经说不通了。但在潜意识中,不经意地围绕中国这个中心来观察、思考、评判世界事物的习惯,却仍然顽强地保持着。显然,这正是自古以来的那种天朝意识的惯性表现。

特殊的天下观——说国人“误将中国当天下”,或许有点言过其实。但类似的潜意识却处处有顽强表现。例如,大多数人经常挂在口头的“打天下”、“坐天下”,岂不正是认中国作天下了?

天朝优越感——百年来连绵不断的灾难性事件,似乎已将天朝优越感冲毁净尽。但独具一格的中国智慧,却找到了优越感的一些新证据:仅存的五千年文明古国;唯一的教化绝伦的礼仪之邦;全世界最勤劳最智慧的民族;有“北京人”这一独立起源的特殊人种……。最后这一件尤其具有典型的中国特色:千方百计寻找中国人种特殊的证据,就是不愿承认“人类同源说”——倘若人类同源,天朝的特殊价值、特殊优势岂不成了无源之水?

即使天朝不存,上述种种岂不让国人仍然感到荣光犹在、豪气长存!这种自大,是一种“回光返照”型的自大,更应属于世间珍品!

天朝回归

除了传统的王朝之外,最近的称“天朝”者,就是洪秀全的天朝了。这个天朝似乎货真价实,不只在象征的意义上,而是在实实在在的意义上:据洪秀全说,基督都是其“天兄”了,他的王朝不称天朝该称什么?只是,这个天朝似乎并未得到天主的眷顾,终究被北京那个天朝给灭了。

在洪天王与满清的天朝灭亡之后,似乎就不再有人需要或者敢要天朝了,中国人终于过了百余年没有天朝的日子,似乎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自在。但最近呼唤“天朝”的声音又渐渐高亢起来,最初或许只是一种情绪化的表达。随着呼喊频度的增加,人们就不能不认真关注了。于是发现:原来是旧天朝的声音在今日之上空回响,让天朝的追慕者追剿者都不禁同时回首:难道是天朝回归了吗?

我未曾问过涉及天朝的网文作者:他们心中的天朝究竟何如?即使真正发问,我相信也不会有人回答!只是,无数的声音就回响在人们头上三尺,终于织成了一个音幕,你认出那真是一幅天朝的模样,不再认为天朝只是一种幻象了。天朝真的回归了,当然不是那种现实中的回归,而是精神上的回归。

回归的天朝,同时拥有追慕者与追剿者,两者不仅势不两立,而且厮杀不断。

追慕者的大半心思还停留在旧天朝的舞台上,他们被从不间断的宫廷戏迷住了。在他们看来,我们的“主上”就该是这样;当今的国家,就该恢复往日天朝的那种荣光;今日之紫禁城,就该仍然紫烟缭绕、仍然万岁声不绝!“皇恩浩荡”的呼喊就该仍然响彻云霄;对于京城的景仰与向往,就该仍然无比虔敬、心潮澎湃!只有这样的天朝回归,才能使仍在的遗老遗少们稍尝心愿。但只要不是彻底沉迷的人都知道,这既不可能也不必要,而且令人作呕!
追剿者所看到的天朝,当然并非紫禁城、金銮殿、龙袍、皇恩浩荡。但也不是没有听到旧天朝的回声。浮现在他们眼中的,只是一个“疑似天朝”,但它实实在在地发出旧天朝的恶臭,毒化着今日之空气,腐蚀着人们的灵魂,将那些少不更事的现代年轻人拖入让人万劫不复的天朝时代。

无论今日朝野如何盛行21世纪的服饰,只要敬慕坐龙庭者远超崇仰胡适之类的学界大师;只要人们的首要信仰仍然是“臣罪当诛天王圣明”;只要人们心中最高的国家荣耀仍然是“万国来朝”;只要最主要的新闻关注点仍然是“哪些国家的总统来京了”;只要在祭奠先人时将祝福首先给予圣上而不是百姓;只要大多数人仍然认为,“坐天下者”的利益高于“天下”本身……,那么,你就不必再怀疑:你面前的“疑似天朝”,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朝,这与它的服饰颜色无关。

这个天朝多半不令人喜爱,但它会以其光芒四射的荣光感动着无数遗老遗少。它对国人的最大“贡献”,就是将那个曾被视为“自大”的许诺真正变为现实,而这恰恰是今天一些国人最看重的。它将切切实实地告诉你:今天世界的希望在北京;全世界的目光都在投向北京;仍然是北京在给人类指出方向;是北京给世界提供“中国方案”;是北京在规划未来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有了这一切之后,倘还不相信天朝的回归,就未免太迟钝了。那么天朝的自大呢?它从来都是和天朝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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