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之怒

in hive-180932 •  last year  (edited)

古人曾注意到王者之怒与匹夫之怒的区别。那么,今天是否需要注意学者之怒与草民之怒的区别呢?如果承认学者对于社会还有某种特殊影响力,那么就不能不承认:学者愤怒与否,于社会有更大的关系。今天,没有人否认,使人愤怒的事情多多。那么,学者因何而怒、且如何息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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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需学者

老祖宗马克思自己最认可的身份,就是学者!至于他后来的门徒,以及门徒的门徒,要么根本就不知道马克思是学者;要么不太愿意承认他是学者——革命领袖不是一种更好的身份吗?在国人心中,学者是一种比国家政要低得多的身份。自从红宝书中的最高指示铺天盖地普及全国之后,学者的形象就更加一泻而下;在悟透红宝书的人士看来,学者似乎远不及老粗!

将学者地位之低下尽归于现代伟人的贬抑,也不完全合理。实际上,国家之不在意学者,数千年来莫不如此。天地君亲师——这种排序就很能说明问题:应当是学者的“师”岂不理所当然地殿后!官员喜欢学者吗?如果完全没有官方身份,学者根本就没有机会进入朝堂,也就没有了一个摇唇鼓舌的场所,哪来社会影响力?官员们凭什么要特别尊重一些毫无社会影响力的学者?

在天朝的两千年历史上,独立学者的社会影响力每况愈下,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孔夫子或许清苦一生,但其不可忽略的社会影响力不能不令其后世门徒羡慕。但孔夫子所在的列国时期,还没有天朝,是学者们云游天下的黄金时代;那时的学者无需讨好任何君王,倒是时时等待着君王们来求教!秦始皇肇建的天朝终结了这一辉煌时代,只是在汉代留下一点点余晖:在汉代还有“商山四皓”,还有“富春江观鱼”的严子陵。再往后,这些也没了踪影。

独立学者不可能存在于一个“以吏为师”的社会;也不可能存在于一个“君师合一”的国度。独立学者风行于世,实质上是一种西方现象,是古希腊学园风气培育的一种传统。这种传统在中世纪固然渐趋式微,但仍然薪火相传,火种被带到了文艺复兴时代,进而发扬光大,在近代尉为社会之常态。自从16世纪以来,在思想界星空中光彩照人的那些杰出学者——笛卡尔、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等等,就是君王也不能不敬畏三分!这可看作古希腊时代的复兴,“智者”重新成了社会的先知与灵魂!

东方历史所遵循的轨道大不相同。囿于千年传统的孔氏门徒,就在近世的黎明期,都在蒙昧中眼巴巴地看着天朝的缓慢衰朽,直至天朝覆亡,都没有获得他们的先秦前辈曾有的地位。唯有到“西学东渐”之后,学者们才开始探出头来。最先觉醒的那部分学者:梁启超、鲁迅、胡适等等,开始向世界发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独立性。在某种程度上,“诸子百家”时代悄悄回归!

民国的学者经历了不可胜数的苦难:战争离乱、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疾病缠身……;却换来了一样东西:发声的权利!他们能够在讲台上、报刊上、著作里,多少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发现、忧虑与愤慨,尤其是享受着发怒的权利。尽人皆知,民国学者是一群“脾气欠佳”的人。仅此,就迎来了一个新时代!

怒气难消

民国的许多人:学生、官员、政要、艺人、市民等等,见证了民国学者的“坏脾气”。这是一群爱发怒的人,仿佛,他们在不受待见的两千年中积累的窝囊气,一旦有了说话的机会,就要尽情倾吐而出!只是,一些学者的“一何怒”,还是不免让人心惊胆战。

刘文典,在安徽大学的校长任上,竟然敢与蒋介石争锋,且不满足于言语冲撞,居然动起手脚来。这就没法在安徽待下去了,只好去北大做一名教授;倒是未曾担心性命难保。

张奚若、傅斯年固然是大牌教授,但在重庆国民参政会上,毕竟属于位卑言轻之辈,然而就是没表现出半点谦卑,竟然连连炮轰“总理”孔祥熙,也不给蒋介石一点颜面!

长时间待在国外的胡适,少了许多当面骂蒋介石的机会,但在文章中却一点也不客气,没给蒋介石留什么情面。当时的人或许以为蒋真是够有涵养,居然没有大发雷霆。其实哪里是这样!后来人们从蒋的日记中发现,挨了骂的蒋回到家里久久怒气难消,但也只能在日记中将胡适辈痛诋一番而已。他还能怎样呢?已经民国了,他还能如同帝王作态,将冲撞他的学者推到菜市口去?

岂止是对于蒋介石,对于任何权势人物,以及在学人相互之间,学者的坏脾气也没有什么收敛。鲁迅骂人是出了大名的。被骂者恐怕主要不是无名之辈——那样哪能让老夫子过瘾!被鲁迅骂过的有章士钊、林语堂、杨荫榆、郭沫若、周扬……。鲁迅好歹放过了同乡蒋介石,竟然没有照骂不误,也算是个奇迹。

对于民国学者的坏脾气,各界评价不一。誉之者称为“傲骨”难得,今天还有不少文章持此论。尤其是对于“西南联大”的那帮个性张扬的大牌教授,更是颂扬不已。对于个性突出的学人有点偏爱,这是六朝时代遗留下来的一种传统,只是上不了官方的台面。天朝的主流价值观,毕竟并不鼓励学人张扬个性。

从对后世的影响看来,以上所述似乎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民国学者的坏脾气真正种下了祸根。这或许不免令人惊讶,因此需要一点分析。

其一是,民国学者骂的虽然是蒋介石及国民党官僚,但旁观者也听进去了;旁观者中尤其包括延安的要人。听者不免想:这些放荡不羁、肆无忌惮的人,既然敢骂蒋介石,难道就不敢骂别人吗?这才是真正危险之所在!后来,对于胡适、傅斯年这类追求独立的学者,大人物想出了一个名称:民主个人主义者。我不知道出于何典,反正很管用,1950年之后,就近于与妖魔同义了。

我不能不佩服领袖的先见之明,对于民主个人主义者的警惕一点也没错,中外经验都表明,民主个人主义者最难驯服。今天美国的左派大佬乔姆斯基,就是一个典型的民主个人主义者,他在美国养尊处优地当了一辈子教授,还是没有驯服一点点,依然在每天骂美国!不明白的只是:美国佬为何就没有一点点惩治他的底气呢?

其二是,被民国惯坏了的这群学者,坏脾气已经养成,一旦没了使脾气的条件,岂不惨了?他们很快就面临这个问题。在1950年之后,许多民国学者喜气洋洋地留下来服务于新社会,但首先得过“思想改造”关。当然,思想改造的首要任务就是改掉坏脾气。其实,这也没有什么难:在目睹那些没过关的民国学人的悲惨下场之后,别说“坏脾气”,就是温和的脾气也没有了!于是,“学者之怒”的问题不再存在。当然,不是学者们不再有怒气,而是不敢有怒气了。就是那个曾踢过蒋介石一脚的刘文典,还不也乖乖地接受改造!从他后来所写的检讨看来,其态度也够谦卑了。

要说仅仅两三年工夫,就使民主个人主义者绝迹,也有点言过其实。不是哪个民主个人主义者胆敢对抗,而是习惯性的旧毛病难免在无意中复发。典型的例子就是梁漱溟。1953年,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梁漱溟竟然在国务会议上直接与毛发生争辩,以致被众官员轰下台去。当然,这位儒者还不致像刘文典那样动手脚。但他从此几乎忍辱一生,其境遇甚至还不及当年的刘文典。

说了不少学者发怒的例子,很可能造成一种误解,以为中国学者是一群特别生物,竟不能克制怒气。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中国学者还不是普通人,就如同历代读书人一样,岂止不特别有怒气,实际上比任何其他人更胆小怕事,从来都宁愿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中国学者随时都愿意息怒;尤其是在息怒可以免祸的情况下,更是无条件地收敛住怒气,接受任何下场。从根本上说,这完全是一个趋利避害的问题,无关乎个人脾气。

这就是为什么,还是那同一批学者,在1950年之前个个脾气火爆,而在1950年之后突然都有了好脾气!实际上,岂止是学者有了好脾气,各界人士的脾气都变好了。试想,连彭德怀这种性子的人,在1959年之后都没脾气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有人的脾气变好的代价是:有一个人的脾气更坏了!

学者还怒?

改革开放之后,学者的日子比以前滋润些,在社会上得到的敬重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该脾气变好吗?但也可能相反:有几分得意的学者更加趾高气扬,颐指气使,岂不火气更大吗?这样看来,无论估计脾气更好还是更坏,都没有充分的理由。我宁可认为:学者们的脾气更具多样性了。今天什么人群都在分化,学者们怎么就不能分化成几群、各群的脾气都不一样呢?

至少,可以举出如下的几群学者:

官方学者——在王朝时代,科举出身者多半是官员而非学者;进不了科举者既不能当官员,也多半做不了学者。民国时代的学者不太可能当官,至多有个别例外。因此,“从前”的学者与官员是泾渭分明的。那么今天呢?学者成为官员的途径就多了。王朝时代的“学而优则仕”让一些拔尖的读书人成了官员,这些人一般不会再做学者。现代版的“学而优则仕”就不同了:国家不断从已成名的学者中,拔出一些有一定影响力且行为检点的人,充当智囊、民意代表、研究机构领衔者等等,这些人有某种官方身份,但不脱学者的本职,不妨称为官方学者。当然,这类官方学者的官方色调不一,并非每个人都能达到胡鞍钢、金灿荣、张维为那种地位。

官方学者脾气如何?才坏呢,数他们骂人駡得最多!骂谁?骂西方,骂美帝,骂所有中国官方不喜欢的人。每当有了斗争目标,他们就会在适当的媒体上发声。因此,他们是出镜最多的一群人,其形象已接近于明星了。

亲民学者——当金灿荣等人勤于跑官场的时候,另一些学者则勤于跑民间。其中有些人或许是专业兴趣使然;例如,社会学者不下去了解社会,还谈什么社会学?有些人则为使命感所驱使,他们就是心系民众,不能在一部分人境况不佳的时候置身事外。于建嵘就是这类学者中的佼佼者。

亲民学者脾气如何?或许更坏!他们经常接触基层,对于民间疾苦了如指掌,对于那些害民、扰民、残民的恶行,几乎感同身受,有切肤之痛,每到怒不可遏的时候,就不免“大呼一何怒”!他们的脾气能好得了吗?不过,他们也不得不学会使自己在必要时息怒,以免陷入危险境地。一旦进了局子,那就欲亲民而不得了。

愤世学者——学者无论“亲官方”还是“亲民”,都需要一定渠道,并非所有学者都有这种机会。更多的学者不过是蜗居斗室,即使“以天下为己任”,满腔报国之心,也不过心系国家、黎民罢了。常常有人抱怨中国缺少男儿,其实,这些人中就大有热血男儿在;只是没有表现机会,有谁识得?他们自身并无衣食之忧,属于养尊处优的中产人士,本来不应当有什么脾气。但到底不堪社会百态的刺激,逐渐愤世嫉俗起来,也不免牢骚满腹了,因而成了“愤世学者”。他们的愤怒在于,不能够忍受种种社会丑恶想象,例如贪污腐败、假公济私、特权公行、渎职误国、营私舞弊、强取豪夺、弄虚作假……。当今之世,这些东西几乎遍地皆是,就当没看见,还不一样作快活神仙!但一旦成了愤世学者,就过不了这个坎,不免常常怒发冲冠。

愤世学者之怒,乃忧国忧民之怒。如果社会得不到根本改良,他们就只能一直怒下去,直至变得麻木,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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