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神圣?

in hive-180932 •  2 years ago 

在推倒无数神圣事物的废墟之上奠立的现代中国,实际上迎来了更多不可触碰的神圣事物:祖国神圣,领袖神圣,革命神圣,主义神圣,经典神圣,人民神圣,道路神圣,制度神圣……,这个清单还可以一直延长下去。其中,“制度神圣”即使不是最重要的,也必处于备受尊崇的地位,因为正是新制度的奠立是现代中国最骄人的成就;而且,捍卫这一制度乃是当今治国者的头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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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之轻

刚才议论制度了吗?在大庭广众之中旁若无人地妄议制度,在我们这里绝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事情,想必已有胆小之人离场而去了。那么我得说,实在不必惊慌,况且此处又没有明指哪一种制度。制度本来就不一定是什么令人敬之如神的东西,对制度的评议乃至数落,古今中外都很平常。

制度本来就是一个外来词;我们的祖先什么时候说过制度了?当然,也不能说中国历史上就没有制度,没有与“制度”相当的名词。在中国历史上,确有一些东西十分神圣、至高无上,绝不容许有最轻微的触碰,例如与皇权有关的一切就是如此。谁敢公然议论圣上、朝堂、宫廷、皇统?就是皇帝的姓名,别说直呼,提到其中的任何一个字都是大不敬。至于制度,除了用词有别于今日之外,却不在避讳之列!古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需要树立“制度神圣”。

真的,古人在文章或者言谈中涉及制度,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儒家经典中与制度有关的文字无数;孔夫子本人就频频提到三代的制度如何、当世的制度又如何,且不惮批评当世不及三代。到了“诸子百家”时代,评议历代制度优劣,就更加成为时尚。那些目空一切、奔走于各国宫廷的策士,哪有什么忌讳?力倡节俭、抨击繁文缛节的礼乐制度的墨家;只欣赏“小国寡民”、不惮轻薄当世的道家;除了力推刑法之外睥睨一切的法家……,什么制度没有被这些人无情品评、彻底剖析过呢?

中国历史上有这样一个“处士横议”的狂飙时代,实在值得后人庆贺!后世朝堂上还能讨论军国制度,例如汉代朝廷争论分封制度的兴废,宋代朝廷争论当时制度的变与不变,竟无人以“制度自信”为由加以阻止,实在是百家争鸣时代的遗泽!

至于西方人之不敬畏制度,就更不必说了。除了敬畏上帝之外,对人工建造的一切,西方人能够敬之如神吗?在这一点上说说英国人或许就够了。英国的贵族既然敢与国王讨价还价,在1215年制定《大宪章》,就不会敬畏“大宪章”之前的制度了。英国议会在“光荣革命”之后通过“权利法案”,奠定了英国的议会制度。这个制度此后几乎每届国会都有所修改,可见绝不被看作一种“不能碰”的神圣制度。仅仅是议会选举制度,其大修改就先后达6次之多,直到1932年才大体定型。在议会大厅里,如果没有哪个政客慷慨陈词、猛烈抨击现行制度的某个方面,那才是真正的奇观!

如此看来,无论在东西方,历史上都没有“制度神圣”这回事!

制度之重

但上述种种已经是老黄历了;今天还想漫不经心地对待制度,就等着瞧吧。
远在实际感受到制度之不可触碰之前,就实实在在地预感到了制度的神一般的威严。在我的记忆中,还在很早的时候,就小心地在任何文字材料中避开“制度”二字,仅仅是这两个字就要避开!改革开放之后,人们学会了一个新词:体制。我记不起这个词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来;只记得,自从有了“体制”一词之后,就将“制度”一词冷藏了。我至今都没弄明白,大人物究竟如何解释“制度”与“体制”的区别!既然可以在任何地方都以“体制”取代“制度”:国家体制、政治体制、经济体制、教育体制……,二者的不同又在哪里呢?我相信,这里的理论家一定能想出最好的理由,证明二者是不同的;那么你就姑妄听之吧。

儒家先人固然有神圣地位,但竟然没有制定出某个戒律,用以禁止批评儒家看重的制度,不能不说很使后人失敬。现代人就不会有这种疏忽了。现代的戒律产生于1956年,那一年正式公布了规范言论的“六条标准”,其中的一条就是:批评“社会主义制度”的言论将被视为毒草,因而属于“敌我矛盾”,也就是大逆不道!

我没有查阅过,以上禁令都载入哪条法律了。正如刘少奇所言:我们不靠法律,主要依靠文件、报告、领导讲话之类。因此绝对不应怀疑,以上禁令具有法律效力!这样,批评制度就成了犯法行为!有人敢以身试法吗?1957年的储安平、林昭,1964年反修运动的被批判者,1966年的张志新、遇罗克等等,据说都“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我不知道这些罪行是否被正式认定,反正所有这些人都被严厉惩处了,因而给“批评制度”的后果,作了最不容置疑的注释。

完成伟业之后的70年,需要保卫的东西甚多:权力、道路、理论、制度……。所有这些东西,至少是其中的制度,似乎都是固若金汤,但依然需要奋起捍卫,是颇令人惊讶的。我相信,就是那些发起捍卫制度的理论家,也绝不会认为今天制度已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否则,他们就不致郑重其事地提出并昭告天下的“四个自信”之说,而其中之首要者,或许正是制度自信!一旦有了“制度自信”,何愁制度危机之来?

现代中国的一条屡验不爽的经验是:一旦宣布某样东西被“自信”了,它一定面临某种危机。今天之频频宣示“制度自信”,不能不让小民一叶知秋:或许这正是 “制度危机”的信号!有了如此强烈的信号之后,小民们对于制度就更加唯恭唯谨了。

敬之如母?

在当代社会生活中,谁都知道需要敬畏很多东西。广被敬畏的东西包括:权力、领袖、组织、道路、主义、理论、制度……。一个最粗线条的分类是:实体事物与精神事物;前者包括领袖、党、国家等等,后者包括主义、理论、制度等等。两者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前者是具体的,直接联系着一定群体中的人,因而不免参入感情因素,对之表现出敬畏就离不开一定的感情投入。而后者是抽象的,并不直接关涉到什么人,通常无关乎感情因素,而仅仅联系着理解、信仰与遵循。

上述分野,对于表达敬畏的方法造成重大区别。简单说来就是:对于实体事物的敬畏可以适当地拟人化;而对精神事物的敬畏的拟人化,就不免有些牵强,甚至显得不伦不类。在我们这种东方国家,对敬畏的拟人化表达具有长久的传统,尤其是拟之于母子关系的这种传统。这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将祖国比拟为母亲。或许会以为,这不过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比附;实际上,这是现代中国真正得到巨大回报的重大发明!

“祖国啊,母亲”一类的调调,以及大量与之关联的歌词、诗作及绘画等等,大都鄙陋不堪,意境粗浅,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正是这些东西起到了预期的作用。最主要的是,就在潜移默化之中,数千年来行之有效的那一套纲常伦理,就移植到了新时代的官民关系中。

既然你认可官民关系犹如母子关系,那么,你就没有理由反对:儿子对于父母的那种无条件的忠诚,同样适用于人民与政府之间!而且,这种忠诚还要超出尽义务的程度,还要表现出家庭内部的那种情意绵绵!在当今社会中广泛流行的宣传资料,就正是以达到这种效果为标的。

问题在于,对于实体事物大见成效的粗俗比拟,如何过渡到制度一类的对象呢?你如何能毫不难堪地呼唤:“社会主义制度啊,我的母亲!”人们是否真的要如此娇滴滴地呼唤,其实并不是问题;要紧的只是,你仍然得有那种虔诚与敬畏,真正的诚惶诚恐,就如同在祖国、政府面前一样。实际上,在党面前已经完全驯服的人,做到这一点并无难处,所需要的不过是对制度的无条件信奉而已。

能改革乎?

谁都知道,40余年来中国现代史的主调就是改革。改革涉及几乎所有领域:改革工业、改革农业、改革文化、改革教育、改革金融、改革医卫……。不过,如果你一时兴起,顺势延长上述清单,再加上“改革制度”,那么就要小心了:谁允许你改革制度?“制度自信”的震天口号还声犹在耳,谁敢提改革制度!

纵然如此,希望“改善制度”的小声嘀咕,毕竟一直不断。

不妨看看,今日中国制度的生存状况如何。曾经被自夸了70年的制度,今天的荣耀如何,就全在“制度自信”四字中了:景况堪忧啊;要不然,怎么会忽然想起“自信”二字来呢?似乎有一百条理由坚持制度自信。“厉害了,我的国”,因为制度的优越性;“高铁世界第一”,因为制度的优越性;又有卫星上天,因为制度的优越性;又一个大型工程剪彩,制度的优越性……。中国人几乎每天都沉浸在“制度优越性”的讴歌中;或许,正因为“制度优越性”用得太频繁了,不再意识到有必要去检验、证实、确认这种优越性,致使否定该优越性的事情越来越多,终于动摇了那本来坚如磐石的自信。当然,还不至于是什么“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但恐怕也近乎危急存亡之秋了。

处置此类危机的方法甚多;至少,可提出如下三个备选的方法:

其一,继续高调宣布“制度自信”,而且反复重申之。只是,恐怕大半个世界不再相信这种宣示;我们也知道大半个世界不相信我们的宣示;人家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不相信我们的宣示”……。这都无所谓,反复宣示至少能使墙内人信心满满!

其二,引领大众千百遍地高唱“社会主义制度好,就是好!”。此中固然没有什么理性的成分;但在当下,感性的因素或许依然管用。至少,要让大众明白,必须以对待祖国的那种敬畏之心,来对待享受至今的优越制度。否则,还能算爱国?

以上两种方法都是传统上的方法,是从不受质疑的。

其三,不妨尝试着改革制度,这是全世界都在期待的。

就常识而言,改革制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这个世界上,谁敢说自己选择的制度绝对正确、永远有效、完全不能修改呢?改革开放不就意在、而且已经大幅度修改制度,并大见成效了吗?为什么就不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改革制度呢?

可惜,这样轻飘飘的理由并不能说服引路者;甚至也不能说服我——当然并非我不希望看到制度改革。只是,在我的思路中制度改革应基于更强有力的理由,尤其需要更现实的基础。当下,我确实不认为,改革制度的方法真有可行性。首先,它直接矛盾于已经深入骨髓的“制度自信”;一种让人自信的制度怎么可能经受改革呢?就是最不顾忌逻辑的人,都会看出两者之中肯定有一个错了:要么是“制度自信”错了,要么是改革制度错了。其实,真正重要的是,你如何去说服那些甜蜜蜜地享受着制度的人——数量并不很小的利益攸关者——利益从来都是世界上最搬不动的东西!

如此说来,“改革制度”的希望就十分渺茫了。

倘如此,感知“危急存亡之秋”的那种紧迫感,恐怕就只能如影随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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