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杨家将》的人,都不能不感叹宋代边塞英雄之多。中国历史上的其他年代,边塞英雄或许没那么集中,亦不少见,李广、霍去病、班超、李靖、戚继光等等,即使在民间也都耳熟能详。在数千年的中国历史上,边关从来都不是和平宁静,而是连绵不绝的铁马金戈,主要战事都发生在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那些被我们的先人驱赶至漠北不毛之地的游牧民族,不正是华夏民族威烈神武的见证人吗?华夏文明的连绵不绝,不正是华夏民族对于域外异族拥有优势的雄辩证据吗?即使不论人口、经济、技术、文化,仅就赫赫武功而言,能不说我们的先人保持着常胜的记录吗?
不幸!这并非事实。此处要告诉你的恰恰是:在“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游牧民族面前,在军事上我们并无太多自豪感,实际上几乎留下了常败的记录!这种千年屈辱,对于中华文明有极其深远的影响。可惜的是,大多数现代中国人对此并无清晰认知;这对于今天和未来,都有不可忽略的负面后果。
屈辱记录
对于任何民族——更别说强势民族——来说,言败从来都不是易事,说连绵不绝的失败就更难了。而《二十四史》所告诉我们的,却恰恰是惨不可言的千年失败。
在横扫六国的史诗般征伐中,秦始皇何其英武,岂不所向无敌、气盖山河!如果你生当两千多年前的秦皇时代,不会坚定预言,秦始皇的威武大军,在征讨四夷、开疆辟土的进军中,将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吗?但事实上,“常胜”的秦军还是被阻于阴山之下了!秦始皇并没有将匈奴人远逐至西伯利亚,而仅仅满足于用一堵墙勉强守住边界。让中国人至今都无比自豪的长城,其实,并不是常胜的证明,而恰恰是军威受限、无可奈何的证明:一支真正所向无敌的军队,根本用不着将自身限制在一堵墙内!英雄神武如秦始皇,大概也明白了:在他的时代,彻底征服北方游牧民族,并将其远逐至塞外,是他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对于这一点,其后的王朝事实上也都认可;否则,就不至于千年不绝地去维护长城、加固长城;以致在华夏民族的潜意识中,长城就是一道不可缺少的自然边界。
由刘邦开创的汉朝,肯定不失为威震四方的王朝;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被称为汉人了。但汉代的军事失败记录却屡见不鲜,最屈辱的一次,就是刘邦本人的“白登之败”。刘邦想借“楚汉相争”的余威,一举击溃北方强敌匈奴。却没有料到,他的30万大军在白登陷入了匈奴人的重围。幸而皇天有眼,给了汉人脱身的机会:匈奴王后竟然中了反间计,接受和亲之议,放过了重围中的汉军。
汉武帝的赫赫武功,不仅一雪白登之耻,而且在北方开辟了大片疆土,版图直达朝鲜、大漠、西域。但后人却未能守住这些土地,其后600年该经历了多少令人不堪回首的失败!否则,就不至于直至唐初,汉人仍然几乎蜷缩在长城之内。
史上最强盛的唐朝,也没有结束对于北方蛮族的失败记录。让杨贵妃丧生马嵬坡的安禄山,给中国带来多大灾难,史有明载。但许多人不知道,安禄山所依仗的正是北方游牧人!自那时起直至元初的五百年间,蛮族势力就一直盘踞在长城沿线,让中原王朝吃尽了苦头,其中的失败记录史不绝书!最惨痛的失败出现在宋朝:北宋从契丹人手里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屡屡失败;让北宋亡于女真人的1126年“靖康之耻”;让南宋亡于蒙古人的1278年“崖山之败”……。
数千年来,就这样一代一代地积累着败绩之耻、亡国之恨,却仍然没有结束失败的记录。对于北方蛮族的最近一次失败——大概是史上最大的失败——发生在1644年:那一年,在吴三桂开关之后,数十万满清铁骑长驱直入,横扫全中国,让中国人再次沦亡于外族王朝的统治下。1644年之败尤其是奇耻大辱:这是近两亿汉人对于仅仅几十万满清人的失败!
见证了如此多的失败之后,倘仍然认为:历史留给我们的除了自豪感之外,别无其他,那么,自我陶醉的本领就真是举世无匹了。
胜败之源
当然,今天我们不妨将所有这些失败抛诸脑后,因为那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关注历史且爱好深思的人,却希望弄个明白:怎么说都明显具有文明优势的华夏民族,在野蛮落后的北方游牧民族面前,为什么会遭致那样多失败呢?你不觉得,这样的问题本身就不无趣味,而且亦不失现实意义吗?
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历代说书人提供不了多少帮助,而需要求助于现代的理性思维。我的分析基于一个根本思想:
军事上的局部胜败可能与谋略有关,而全局性的胜败则一定决定于军事实力。
局部性的胜败乃兵家之常,就留给说书人吧,不予考虑;此处只关心全局性的胜败。那么,决定全局性胜败的军事实力,又决定于什么呢?对此的全面分析,就是写一本书也不够,当然不是此处所能深谈的。粗略地说,可以说军事实力最终决定于技术、经济、政治实力等等。但这样的泛泛而谈说明不了多少问题。此处要注意到,所要回答的是特定双方——中原民族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胜败,这种时空限制就大大简化了问题。
与北方游牧民族比较,中原民族当然有巨大的文明优势;此处文明概括了政治、经济、文化等等要素。但历史所教给我们的结论是:要将这种文明优势转化为军事上的战略优势,往往需要相当长时间。因此,文明优势根本不足以保证局部性胜利,也不足以保证短期内的全局性胜利。在文明优势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在冷兵器时代,军事格斗能力以及相应的尚武精神,就成了决定胜败的关键因素。在最后这一点上,相对于中原民族,游牧民族明显地具有两大优势:
马背上的民族具有难以超越的格斗力。文明人类常常对“只识弯弓射大雕”不以为然。从文明史的纵深来看,这有其道理。但在谈及一时一事的胜败时,就不是这样了。草原上那些在马背上度过了大半辈子的人,那些仅仅喝马奶羊奶而不知粮食为何物的人,那些成天见证鲜血而不知畏惧的人,那些除了“战斗”之外别无所爱的人,一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中原农民,岂能轻易与之交锋!
惯于骑射格斗的游牧人具有无可比拟的心理优势。游牧人不仅不惧怕战斗,而且渴望战斗、不能离开战斗;这种尚武本能,是中原人不具有且闻所未闻的。在一个根本不在乎流血、拼死也要分出高下的游牧人面前,什么文明、智慧、谋略不起作用,就是臂力、武艺、刀法等等也不再有太大作用,起作用的纯粹是一种“动物性”的格斗本能!而恰恰就后者而言,一个文明但文弱的民族,绝对处于下风,是无需多言的。
当我在电视上看到,一群斑马在一只雄狮追赶下拼死逃命时,不免想:如果那群斑马不再不顾一切地狂奔逃命,而是联合起来对付狮子,也许局面将完全改观。但我知道,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在史上最惨酷的“嘉定三屠”之际,一个提刀的满洲士兵,竟然可以从容不迫地砍下一排汉人的头颅,似乎毫不担心汉人联合起来奋起反抗!这里上演的,不正是“雄狮与马群”的故事吗?
在这种情况下,清点双方的人数没有多少意义。明白了这一点,对于历史上我们曾经败于匈奴、败于遼、败于金、败于蒙古、败于满清……,你还会奇怪吗?
和战之争
战争的根本目的无疑是生存。就是消灭对手、抢占地盘、报仇雪耻等等,最终也是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生存。就此而言,人类社会与动物社会其实并无区别:生存竞争而已。
这就提出一个问题:当战争中的一方已经明显看到自己失去优势无望取胜时,他们如何去争取生存呢?他们就不能宁死不屈、放弃生存吗?这种情况也许有,但绝对是世所罕见。大多数情况下,失败者会接受苛刻的条件,以换来屈辱的生存。因此,和与战,都是战争过程中很平常的事情,这与动物社会并无两样。在这个意义上,和战问题并不涉及道德与价值。当然,道德与价值最终还是会参与进来。由此可见,言和战者首先得明白:
和与战的选择,实际上是“生存之道”的选择。
任何群体内部都可能出现和战之争。先秦时代就不说了。秦之后的两千年间,和战之争使我们的文明史既显得五彩缤纷,也变得光怪陆离。最主要的是,给历史留下了不少千年难决的公案。
汉初刘邦决定“和亲”时,朝廷并非没有异议,但不是很大的问题;在汉代就不曾有什么“爱国派”与“投降派”的争斗。就是唐朝这样的盛世,起初也经历了与北方强敌突厥议和。不过整个来说,唐代不存在和战之争的问题。从纯军事的角度看,宋无疑是最弱的朝代,自然和战问题也最突出。整个宋朝都纠缠着错综复杂的和战故事,其中最受关注、且成了千年遗案的,是秦桧与岳飞的故事,就是在旧戏舞台上,它也上演近千年了。
就是在今天,对于南宋的和战之争仍然远远没有理性的评议。据说,秦桧的后人至今都感到耻辱,这就大可不必。如我前面所说,本文的观点十分明确:和战问题首先不是什么道德与价值的问题,而是一个“生存之道”的问题。根本的目的是要生存下来,在当时的条件下,和与战哪一个更具有现实性?南宋可能与金国一直战下去吗?倘不能,又取“不战不和”的态势,岂不是亡国之道?
一些中国文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坚决不回答最现实的问题,只是同时坚挺着两个明显地互相矛盾的选项:既不能和,也不能败!这就变成晚清的两广总督叶名琛了!
不幸的是,不惜冒亡国风险而空谈和战的恶习,至今犹存而且更进一层:不再是和战之争,而是“爱国”与“投降”之争,“爱国者”与“汉奸”之争。至此,关于生存的任何理性分析再无存在之余地。既然“生存之道”都不要了,还谈得上爱国吗?
热兵器时代
和战之争从来都最容易触动人们的敏感神经,以致不能自已。现在还是回到原来的关切:千年胜败的事实与原因。不要忽略了前面分析的前提:那是一个冷兵器时代。那么,在今天这种“热兵器”甚至“热热兵器”时代,又当如何呢?
今天,环境、条件与形势都完全改变了。我们早就不再是“农耕民族”,也不再担心什么“游牧民族”的威胁,似乎不再有传统的胜败问题了。今天的光荣与梦想,似乎就是去争取那个“永远的胜利”,如伟人所言真正“无敌于天下”!
而我要告诉你的,却完全不是这样。下面的分析,或许会让你稍稍有一点吃惊。
无论今天已有多大的变化,“冷兵器时代”的逻辑,竟然同样适用于“热兵器时代”,仅仅需要在表达上作一些简单的修改。今天全局性的战争胜败,仍然最终决定于国力,而不是决定于策略与计谋,更不决定于战狼在讲坛上音调的高低。今天决定国力的,不再是兵员的格斗优势,也不再是粮草马匹,而是工业、经济、财富、技术,尤其是技术,更是高新技术,其中就包括芯片!如果在所有这些方面都技不如人,甚至远远落伍,那么就谈不上什么国力,极而言之,就是“现代农耕民族”!而那些具有更高一级层次的国力者,就是“现代游牧民族”!不过,不要去与普京谈这些,那无异于对牛弹琴!
真不幸!今天在“现代游牧民族”面前,“现代农耕民族”既不可言胜,甚至未可言战!不论国力而空谈道义,从来都是取败之道。
历史上的所有失败,都败于战场,而并非败于谈判桌!将失败归咎于主和者,是毫无道理的千年误判!
如果不能或者不愿付出战争的代价,那么主和就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它既不输于利益,也不悖于道义。在根本不具备致胜条件的情况下,促成和议,或许是“双赢之道”,根本不是什么屈辱。1959年戴高乐断然决定从北非撤退、1962年赫鲁晓夫在“古巴导弹危机”期间所作的妥协、1970年代尼克松政府决定从越南撤军的里程碑式行动……,当时都在国内遭到强烈反对,却都赢得了和平,避免了灾难。这些都不失为争取和平的伟大壮举!
@tipu cur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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