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的人

每个人都想活得爽心，而不是如张艺谋的某电影所称，仅仅“活着”而已。而为此，任何人都不能不关心，他每日磨蹭于其中的那个去处，例如职场、公司、机关等等，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而在当今中国，谁都知道，那个让几乎所有人都祸福系之的所在，其鼎鼎大名唤做单位。曾经的“改革开放”，已将无数人驱赶到了单位之外，这究竟是祸是福，姑且不论。但在不到一代人之前，你要是没了单位，就真正成了无从立足于天地间的社会弃儿！

人的所有制

谈论单位，居然从所有制说起，就像说到财产、土地一样，初听起来不免有点匪夷所思。但只要稍加细想，就知道这十分自然。简单说来，个人很难真正做独行侠，在这个险象环生的世界上独往独来，而需要身有所属。当你孤苦无依、彷徨失据的时候，这种需要尤为强烈。话说得难听点：总该说得上是谁的人，才确信有所依靠啊。至于这是否就是女子嫁夫随夫、奴婢属人随主，就别细想啦。

总之，个人并非只是属于你自己——实际上根本就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其他某人或某社会实体，而这就有了你是谁的人这一问题。一旦“是谁的人”这件事具有了一定的社会机制，岂不就有了“人的所有制”吗？可见，“人的所有制”这件事，一点也不突兀，不要一听到“你将为谁所有”就丧气或者暴跳；实际上，在你为此而烦恼之前很久，你就已委身于人了，当然你很可能并不自知。在谈论“人的所有制”时，你最好收敛一些豪气，不要老记得“我要做新世界的主人”，你的力量与运气其实都没那么了得。

或许你不免嘟囔：“我总该有所选择吧”？现在就来看你有一些什么选择机会。如果离开实际生活而仅仅考虑可能性，那么你不妨首先选择“家有制”，这意味着你就宅在自己家里，被父母养着同时也被看管着。有人认为那是一个温馨的港湾，但更有人认为那是不堪忍受的牢笼。你也可以选择“私有制”，给某个私营老板打工去；还可以选择“国有制”，成为某个国企的人；或者到任何可以养活你的其他所在去谋生。在所有这些情况下，你都有了一个自己所属的“单位”，成了所谓单位的人或就叫单位人，不再是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至于单位使你很爽还是窝气，那就得看各人的福分了。

托庇于什么所有制，对于个人自然事关重大。经历过毛时代的人都知道，属于“集体所有制”的人，在属于“全民所有制”的那些人面前，哪里敢出大气！就是在今天，你的单位老板是国人还是洋人，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心中还是很在乎的。这岂不是说，你很在乎“人的所有制”吗？当然，你未必明确意识到这一点。

单位之恩

并非每个人都是幸运儿，许多人就不喜欢自己的单位，无论这个单位是他自己挑选的，还是被动接受的。前总理朱镕基大概不会很喜欢文革期间所在的那个单位——湖北某地的一个养猪场，因为那里与他在清华学的专业毫无关系。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你既不会远走高飞，也不会辞职回家睡大觉，好歹都窝在单位了。既然如此，你就不能完全否认，单位于你还是多少有些好处，至少是聊胜于无吧。说人的本性就是见异思迁，人们或许不愿承认；但毫无保留地说所在单位的好处，更非人情之常。况且，不同的单位高下悬殊，今天尤甚，说到单位的好处时，真有共识吗？

在这一点上，需要区分“个人感受”与“社会认可”。前者千差万别，要写出来几乎无法下笔，就不说啦。至于后者，则属于社会学的范畴，应当有更多的共识与客观的依据，不妨就在此落笔。

首先，单位是其成员的“衣食父母”，纵然未必是“壮有所养老有所依”，终究是其主要的生活来源；除了基本的薪水之外，单位通常还提供某些福利。此外，单位既满足你的基本需要，也让你在他人面前活得更有底气。你生活中面临的种种烦心事：衣食住行、嫁娶婚丧、生儿育女、求诊就医、子女教育等等，单位或许多少能帮上一点忙，尽管单位的这类功能今天已经十分微弱，或许行将消失。

单位的上述好处都是有形的，让你在亲朋好友面前以单位自豪时能具体数出个子丑寅卯来。其实，单位的更大的好处是无形的，是那种时时存在却又若有若无的归属感，那份内心的宁静与安谧。人们常说的“心灵的港湾”，所指或许主要是家庭，但至少对一些人亦可移用于单位——在最爱单位的人看来，单位就是真正的家！将单位视为家庭，或许只是一种极端的理想，今天似乎越来越没有现实性。但即使在今天，仍然满世界流传着：日本公司就是其员工的家！一些最富有想象力的中国公司，或许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输于日本公司；至于是虚是实，不妨姑妄听之。

即使如此，你也不要将单位的上述好处推向极端，说什么“单位是心中唯一的世界”；更不会有人说：“生为单位的人，死为单位的鬼”！现代社会变幻无常，每天都有无数单位消失。一旦单位不存，你到哪里去寄托身家性命？难道你就真的死心眼，死也要死在单位里吗？

单位之恶

数落单位，或许是一件更容易的事，在顾忌日少之际尤其如此。如同说单位的好处一样，此处也不关注对单位坏处的个人感受，而只注意某些社会共识。

如同说好处一样，人们注意到的坏处主要是有形的。主要的抱怨通常是：单位给的实惠不够多。在这一点上人心之永远不能满足，无须多说。大概可以说，在人们互相攀比时，在熟人旧友面前计算得失时，单位就是永远的出气筒！

这种意义上的坏处难以一概而论，不是此处的关注点。

真正值得关注的“单位之恶”，是一些更隐蔽、影响更深远的东西，其中包括单位的眼光狭隘、利益考虑的短视、对于人尽其才的局限性、对于人才流动的封闭本能等等。受单位宠爱的人或许会如沐春风、视单位如家。但真正才华焕发、眼光远大、雄心勃勃的人，很难被单位的小恩小惠所打动，他们更需要能真正施展拳脚的舞台，而单位却未必总能满足这类要求。即使那些并非大才的人，也可能因不能发挥一技之长而不满意现有单位，不免见异思迁。

或许更重要的是，即使在特殊优惠下最自由自在的单位人，都不免有一些不自由之感，除非你成了掌门人；即使是掌门人，也会受到某些约束，其中包括约束他人者必不可免的自我约束。无疑，自由是人们最后的、实际上是永恒的追求，那些高智力的人士尤其如此。侵占自由——这种单位之恶，显然永远不可根除，除非根本不要单位！

这类单位之恶，无时无刻不在伤害着单位人，尤其是伤害那些最有活力的单位人。

几乎无须说明，此处所说的单位之恶，通常并非道义上的恶，也未必是单位掌控者有意为之，没必要因此而愤世嫉俗。但这些恶却实实在在地导致单位人的负面感受。但恰恰因为如此，这种意义上的单位之恶，才是单位所固有的本质的恶，成了单位的痼疾，成了需要认真对待、需要革除的东西。

对于避开单位之恶感到绝望的人，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人，在受够了之后，不能不迸发出一声怒吼：
要什么单位，做无单位的自由人去！

这就有了新的问题：社会能够容纳无单位的人吗？

无单位人

对“无单位人”这一称呼的第一印象，多半是不以为然。首先，存在无单位人吗？这一问题容易澄清：当然有无单位人，所有失业者、个体经营者、自由职业者都是。更实质性的问题是：人们情愿做无单位人吗？或者，无单位人值得羡慕吗？最初的回答多半是：无单位人可怜啊，那不就是失业者吗？更了解世情的人，立即就会推翻这种看法：无单位人绝不等于失业者。创业时期的比尔·盖茨，在很长时间内就是一个地道的无单位人，但那时他恰恰是最快乐的人！

当然，盖茨这一特例说明不了什么。无论如何，今天对大多数人而言，单位仍然有举足轻重的重要性。对许多人来说，陡然失去单位——无论是国有还是私营单位——都是很惨的事情，可以说如同天塌地陷。如果不是这样，“失业率”在经济学上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就是贵为政府首脑，例如东德的末代首脑克伦茨，在1989年底成了失业者之后，同样苦恼于寻找工作。也有人传言蓬佩奥卸职国务卿之后没找到工作；明白人当然知道这是瞎操心。只有那些务求自由而又不缺生活来源的人，才敢将单位一脚踹到一边去！一般人哪敢？

可见就常理而论，无单位人似乎不应存在，至少不会是普遍现象。

但更有意义、也更值得注意的，却是似乎不合常理的相反事实：自愿脱离单位的人已经不少，而且正在呈与日俱增之势！我所熟知的一些人，其中包括一些过去的同事与学生，已经迈出各自单位的大门，一去不复返了。其中当然不乏另谋高就者，但确有不算少的人另有活法，自愿选择作自由职业者。这些人居然活得有滋有味，不少明显胜过那些循规蹈矩的单位人。在最初遇到这些无单位人时，我也不能免俗，真诚地开导他们：目下还是饭碗要紧啊。在事实反复证明我的担忧纯属多余之后，我再也不去开导谁了；有时甚至也跟上潮流唱起高调来：丢掉单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就自己主宰自己吧！

我自己已经到了气壮如牛地唱高调的时候，因为再也不必担心因失去单位而自谋衣食了。不过，我倒是坦诚地承认，自己正是那种渴望自由自在、愿意游荡于单位之外做一个自由职业者的人。不喜欢任何约束的秉性，使我难以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单位人。或许可以说，命运之神终究眷顾了我，让我几乎成了一个半自由职业者。至于完全弃单位而去，说实在的，真还没有那个胆量。不妨说，我们这一代人根本就未曾有过这种历练！还来得及吗？来生再说吧！

今天的理论家依然频繁地引证老祖宗马克思，却很可能忽略了一件事：马克思恰恰是酷爱自由之人，他终身不受任何单位的约束；或许，命运也没有赐给他一个可心的单位。马克思就是铁了心做一个无单位的自由人，他理想中的未来社会就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只是他可能没有预见到，他的学说恰恰催生了一个大多数人被最强势的单位管控着的社会！如同对自己的许多其他思想一样，马克思对自由人亦未多加解释，这就给后人留下了广阔的解释与想象空间。在我看来，最合符逻辑的解释，自由人正是上面所说的无单位人！

马克思的不少预言并未应验，这对于一个伟大思想家不免是一个遗憾。但我坚信，人类将生活在自由人的联合体中这一预言，将会成为现实。不过，我并不相信能够从理论上证明这一点。在根本上，任何宏大的社会预言，都不可能有无可怀疑的理论证明。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无单位人的涌现将是未来的潮流！别误会，我没有说已经证明了它。这里不过是说出了一种想象、猜测与愿景罢了。我之所以坚信必将如此，主要理由之一是，它合符渴望自由这一最根本的人性！违背人性的东西会成为未来的潮流吗？

流动性潮流

在思辨的空间中走远了，该返回现实的土壤。确实，现在还远不是无单位人的时代；但扎扎实实地趋向那个时代的社会大潮已经启动——这就是单位的坚墙正在或者已经破碎。

职业流动，早已成为现代社会中的强劲潮流；正是职业流动日益冲毁着单位的藩篱，使单位逐渐走向消亡。被职业流动的洪流卷走的单位人，固然未必直接进入无单位人的队伍，其中的大多数很可能进入了新的单位。但职业流动的猛烈而持续的冲击，摧毁了在人们心中长期维持的单位的神圣性，单位再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家园与归宿。

在大多数人心中，先前对于单位的那种坚不可摧的信仰崩塌了。社会愈发达，职业流动性就愈高。一个频繁地更换单位的人，对于单位不可能有什么“家”的感觉；对于失去单位的恐惧，更无从谈起。这样的人，即使还不是地道的无单位人，也离无单位人不远了。不妨说，他们已经是社会的半无单位人。

职业流动的潮流，一旦将社会推进到普遍存在无单位人的地步，那么，地平线上就会冉冉升起一面巨大的旗帜，上面大书：
人人主宰自己，在网络中实现自由人的联合！

如果你想为之欢呼，最好小声点，以免吓坏那些恐惧于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