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之道
中国古代的处世格言中,最为流行且被历代认可的,大概要算“中庸之道”。只是,在近现代它一直被冷落,今天也不过是大体上恢复了名誉。在评价“中庸之道”这一点上,我却一点也不“中庸”,干脆说有点极端:“中庸之道”就是中国传统中的第一要言妙道,应当将它作为普世价值推荐给全世界!话说至此,或许不太可能被广泛接受,我已经在等待批评之声了。不过,也不妨听听我说的道理。
古人行状
值得推崇的古代美德善政多矣!如仁义礼智信,如忠诚良善质朴,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所有这些都十分高大上,一点也不中庸,为什么独独要将中庸推为“要道”、奉为至德呢?对此,我思考得颇多,但似乎仍然不得要领。经籍中亦颇涉及“中庸”,而且大儒朱熹还特别将《中庸》一文列入“四书”,与《论语》、《大学》、《孟子》并列,成为名贯古今的“四书五经”之一,乃至后人可能误认为《中庸》是什么煌煌大著呢。
其实,就是《中庸》一文,也未必说清楚了什么是“中庸”,其中只是侃侃而谈: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
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有焉……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无忌惮也……子曰:中庸其至矣乎!
对于经典的期待,也就至于此了;要进一步的了解,还是自己揣摩去。
“中庸”固然是要言妙道,其实并不深奥——所有古典名言都不深奥,并没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些幽远思辨,这岂不是国人之大幸!但要详尽解说“中庸”,就是写千言万语也不为多;但不如因陋就简,一言以蔽之:
中庸者,不走极端而已!
古人达到了自己立下的标准吗?我的观察是:
在言谈上,古人特好高大上,一点也不中庸;而在行动上,古人可谓中庸极了!
天下典范、人世楷模,当然非孔圣人莫属。就是在恪守“中庸之道”这一点上,孔圣人也堪为榜样。孔子奉“仁”为德之首,但还不至于耽于妇人之仁,在鲁国刚一上任做官,就杀了他所厌恶的少正卯。孔子主张“非礼勿视”,但在出访卫国时,并不回避去后宫会见美人南子。对于鬼神,孔子既不敬也不斥,持地道的中庸之见。
帝王中庸吗?倘非如此,就枉读圣贤书了。可谓千古贤君之首的唐太宗,就颇精于中庸之道。他容纳魏征的逆耳忠言的那种大度,千载之下也无人超越;但也绝不甘为耳软妇人,一言不合就驱逐了老臣徐勣。他特重科举,志在“天下英才尽入彀中”;却并不完全冷遇世族,不在乎赐以特权,倚为国之支柱……。
士大夫中庸吗?就更不用说了。士大夫的最高理想,当然是“致君尧舜上”,在朝堂上效忠尽能,不遗余力。但在失势之时,或者在告老之后,却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取向:纵情山水,乐得与农夫渔翁为伴,两耳不闻朝中事,一心只享天伦乐!历代士大夫无不“道貌岸然”,恪守圣人之教,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也未必清心寡欲,绝不回避声色犬马。盛唐的士大夫尤其是世间达人,功名享受兼顾,君子酒徒两便!
今人所为
今人不读什么线装书了,也不再谈中庸。但中庸的精神已经融入血液,内化为基因,再也不会丢失了,根本无需诵读诗书。说现代人不守中庸之道,就太不通世情了。
那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将中国人驱向了民国年代。民国与满清的区别何在哉?岂不是文明与“封建”、开化与守旧、白话与文言、西装与旗袍、达尔文与孔夫子等等的区别?中国人的智慧就在于:两者全要,一个也不漏!民国就是这样一个时代:新与旧、今与古、洋与中交织融合,这种融合既顺畅自然,又光怪陆离、不伦不类。这种世态与取向,不正是中庸,又是什么呢?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专守中庸之道。新文化运动的闯将、五四运动的先锋、打倒孔家店的好汉,就大张旗鼓地破除中庸之道,鼓吹新潮流、推崇德先生、赛先生,甚至主张全盘西化……。但都没有成功,毋宁说是彻底失败!并非败在其背理,而是败在其“不合国情”,中庸就是最大的国情!新派的健将们,如胡适、钱玄同、吴虞、徐志摩等,要么渐隐于历史,要么被传统势力打得灰头土脸,要么主动从最激进的立场后退。
中庸之道的全线败退是在1950年之后,到大跃进时期进入溃败阶段。那时流行的格言是:彻底革命、扫除右倾保守、破旧立新、粪土当年万户侯……。在历史的洪流中,我连尘埃都算不上,但也体验到了推倒中庸之道的滋味。那时我还循惯性埋头读书,并不赶时髦追逐新潮流,跟不上愈来愈激进的形势,竟然被批判为“中游思想”,岂不已经挨近中庸之道!少年因中庸之道而被批判,大概是孔夫子未曾预料到的。
到1960年代,批中庸之道又上了新台阶。那时的革命派真是豪气冲天,睥睨天下,竟选择了头号超级大国苏联作为靶子,根本不在乎泰山压顶。那时国外的敌人是“帝修反”,几乎圈进了地球上所有国家,等于不容许中间派存在。国内的口号是“兴无灭资”,更不容许在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家之间存在什么中间派。那时甚至在文艺界发起了一个运动,叫做“批判中间人物论”,批判那些主张写中间人物的作家。这样,不仅现实人物,而且文学人物都不准信奉中庸之道了,小说也成了激进派的王国!
到了文革时期,一切都在扫荡之列,哪还见中庸的踪影,也无需再提批中庸之道。我也不知道,此时中庸之道到何方逃难去了。
在历史上,极端激进从来都不大成气候,昙花一现之后就没于尘埃。在“前三十年”中,“昙花”不免现得长了些,但毕竟有谢幕之日。改革开放之后,中庸之道并未被公开恢复名誉,但实际上还是被默认了,有了存身之地,可谓幸矣哉!
普世中庸
从历史的长程来看,似乎还是中庸之道胜利了。但这种胜利既不辉煌,也不特别荣光。无论它如何得势,都不可能从世人那里得到太多赞美。人们对于中庸之道的取态也是中庸的:既不大事赞美,也不刻意反对!
这奇怪吗?一点也不奇怪,实在自然之极、平常之极。中庸实际上就是一般状态,或者普遍状态,而这正是宇宙的常态。处于常态岂不永远是主流,怎么会成为怪事呢?恰恰相反,只有离开常态、走向极端,才成为世人侧目的怪异事。这样的道理,平凡得不值一提,只是一直被忽略,因而成了认知的禁地。
人们忽略中庸,不意识到中庸是宇宙的常态,其实并无大碍,未必是什么心腹大患。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候,并不关心世情是否合符中庸,也不关心中庸于己于人价值几何。中庸不过是事物的自然轨道,并非人们在深思熟虑之后刻意为之。至少在通常情况下,就是稍稍偏离中庸之道,也不致大难来临,不要唯恐因此而失去什么人生秘诀;中庸之道不是人生秘诀。
中庸就是一种“自然状态”,唯其如此,它才具有最大的普世性。
在自然、社会、人生百态中,举出中庸之例,根本不是问题;恰恰相反,举出“极端”事例,才稍稍要动一点脑筋。没有人会对平凡的事例感兴趣,不如干脆不提。
学者之戒
既然中庸平凡之至,似乎就挨不上学者;中庸还值得研究吗?
恰恰相反,中庸就是值得研究;如果不是这样,古人还肯用工夫去写《中庸》?还有,鲁迅就有专门文字苛斥中庸之见,这当然是对“中庸”的一种深刻洞察。现代未必有人去写关于中庸的专著,但分散的研究肯定不会停息。
研究中庸的学者不会不借鉴历代贤者与学人的经验教训,这就会形成某些带根本性的意见。在我看来,如下两戒所宜注意:戒夸;戒骂。不夸不骂,就很中庸了——以中庸之道对待中庸,岂不妙哉!
戒夸——对于中庸这样一个具有持久影响力的东西,要不夸它,或许不近情理。可能正是这一层理由,催生了学者们的过分热情,以致竞相在中庸上抛洒激扬文字,直到“刻石立碑”而后已!你真的志在续写儒家经典,再来一部《中庸》吗?如果志大至此,那么我得坚决劝阻:算了吧!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如已经强调的,中庸终究是一种平常之态,没有多少“要言妙道”需要去精心发掘。它当然会触动不少人的感慨,因而诱发一些随感杂论,供天下同好切磋,如此岂不足矣!哪谈得上长篇累牍,来一部《中庸赋》?
戒骂——鲁迅骂中庸或许有其理由,此处不论,就算是为名人讳吧。但你要学鲁迅恐怕不易,今天时代环境都完全不同了。鲁迅时代催生了许多愤世嫉俗之作,其中就包括鲁迅的那些“匕首投枪”,乃至百年之后的人都不免心惊胆战,直呼那时的激进了得!激进并非总是祸害,但今天占主流的看法,还是认为“激进”弊多利少。试想,如果不是那几大运动——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左翼运动等等——接连不断的激进,后来的“左祸”何至如斯之烈!更直接地说,如果当初的先贤——首先包括陈独秀、鲁迅——更中庸一点,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何至于那样灾连祸结!
今日活跃于舆论界的“战狼”中也不乏激进学者。这些人的耐性更差,特别不能容忍不那么“战狼”的看法,即一些持论理性温和的意见,后者实际上就是中庸之论。在战狼学者口中,这就成了投降派或者汉奸言论,岂能不骂?如果这样理性的意见都得挨骂,只剩下战狼的一家之言,曾经历过的那些祸害大概就该降临了!
庸人之戒
“庸人”一词似乎丑陋之至,不为人所乐见。“庸人”确实经常被超凡脱俗的人用来讥刺猥琐小人。但在字面上,“庸人”无非就是常人,谁能看不起常人?难道你要所有人都去做伟人不成?
就涉及中庸而论,庸人似乎有天然优势:他们本来就够中庸了,哪里用得着去考虑中庸不中庸的问题?这就陷入误区了:庸人同样可能误置中庸,在思维与行动中都需要有所戒备,这就是此处所说的“庸人之戒”。在我看来,主要是戒怒、戒哀。不怒不哀,岂不又是一种中庸境界?可见三句话不离中庸,如来的法掌难逃啊!
戒怒——据说善忍的古人,将写有“息怒”的条幅贴在目光无所逃的地方,好时时保持警惕。这种修养,今天多半绝迹了。但需要戒怒的理由,或许比古代更加充足。今天有多少恶心事让人不能不怒、不得不怒,无需细说。于是,愤怒成了一种流行病,无处无之,无人无之,年轻人尤甚,否则怎么会有“愤青”之说呢?尽管怒的理由十分充分,但还是以戒怒为好。此处所谓戒怒,实际上不过是表明一种倾向,天下人哪能真的完全戒得了怒?至少,不提倡总可以吧。戒怒的理由有两条。其一是怒之无益。例如,当下世风日下,贪欲横流,谁能不怒?但“怒”能解决问题吗?况且,即使愤怒之人自己都不很明白,“世风日下”源于何处,对谁发怒去?说不定,造成世风日下的事因之中,就有阁下的一份!其二是怒之可忧,盲目的怒尤其容易使人判断失误,滑入激进的极端,那就比不怒更有害了。
戒哀——鲁迅这样看待他所描写的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哀一怒全有了,可见此处的观察与鲁迅有相通之处,只是指向有所不同。可哀之事与可怒之事一样多;就是那些可怒之事,多半同时也可哀。最近甚至出现这样的新闻,让国人大开眼界:有战狼写手在其网文中公开鼓吹:为了使中国早日富强,应当至少杀掉6亿中国人,包括其父母在内。听到这样疯狂的魔鬼言论,你究竟是怒还是哀?当然是怒!对这种人岂止怒而已,“食肉寝皮”之心都有!实际上大可不必。这种走火入魔的人已经不是正常人类,无论如何怒斥都不会有作用。或许哀还有些道理:教育系统怎么会产出这样的“劣品”?但哀也不可取,以戒哀为好。如同戒怒一样,戒哀的理由同样是两条:哀之无益;哀极必定坠入“心死”之境,肯定不合中庸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