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进成常态

in hive-180932 •  2 years ago 

在一百年前,如果有人鼓吹白话文、自由婚恋、西服西俗、自由民主……,一定会被攻击为“激进党”,很可能有遭围剿之忧。那么后来呢?除了自由民主之外,其他大多数激进主张都成了常态,甚至没有人还愿意旧事重提。那么,“激进成常态”只是历史的偶然,还是文明的通例呢?

protest-155927_1280.webp

拒绝激进

一百年前“新文化运动”的闯将吴虞,是上世纪初激进派的先锋人物。他在四川反孔、反礼教、反文言……,简直“逢旧必反”,弄得成都一地沸沸扬扬,被骂为“激进分子”、“无父无圣”、“衣冠禽兽”。那时,被骂为激进可不是等闲之事。吴虞不过是挨点骂而已,已算很幸运了;倘真正被指为“激进党”,实实在在地有被杀头的危险!谁敢轻言激进?在那时拒绝“激进”,犹如在瘟疫中拒绝病毒,是没有人不懂的自保之道。

近代传入的西方妖孽多矣,“激进”乃其中的祸害显著者。像中国这样停滞了数千年的国家,几乎静如一潭死水,无论说它有多少缺点,唯独“激进”是谈不上的。如若不信,不妨去故纸堆中翻翻,看是否能寻出一个词来,其意义恰好与现代的“激进”一词相当!连“激进”一词都没有的国家,还能有什么激进怪物招摇过市?

在那个“西学东渐”的年代,其所以“反激进”的呼声甚高,是因为那些被骂为“激进”的人——吴虞就是一个——动作频频、太无顾忌,以致剧烈地扰动了一个本来平静的社会,让那些安于现状的人士不得安宁,焉能不“反激进”?一句说烂了的话就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啊!非常年代自然有非常事态,连杀人放火都司空见惯,闹点“激进”算什么?在许多人眼中,就是“世道变了”!慢慢地,大多数人也就适应了这个变了的世道。

在这个变了的世道中,最热闹的事情就是“激进”与“反激进”的相持对抗。但也不是半斤八两;在大多数人的意识中,拒绝“激进”仍然是社会主流,这符合人们继承自祖祖辈辈的习惯。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连巴金笔下的高家大少爷都革命了,难道还有谁拒绝激进?而我要指出的恰恰是:就是那些冲出家庭的革命者,在其内心深处或许仍然保留着“拒绝激进”的本能。

例如,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坦承,自己无法割断那“绅士阶级”意识;延安十分激进吧,但那里仍然“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没有了皇帝,但大多数人还是乐见山呼万岁的场面,无意彻底告别“京城”、“进京”等让人飘飘然的词语……。对于保留所有这些美好记忆与传统的人来说,拒绝激进似乎理所当然。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就是在“发明了激进”的西方,大多数人也未必不做同样的事情:拒绝激进!

近代中国的许多“激进”事物来自英国——就是那个最先让天朝皇帝大失颜面的国家。不过,英国自身一点都不激进,几乎永远拒绝激进:在一个已不再时兴王冠的时代,英国人挚爱着他们的君主;在一个革命盛行的时代,英国人几乎拒绝任何激进革命,在三百多年中将流血事件挡在国门之外;在一个贵族不受待见的时代,它仍然让长袍峨冠的贵族静静地坐在上议院中……。

近代史上,大概没有比法国更激进的国家了:它割下了一位国王与无数贵族的头颅!或许正因为它割的头颅太多、流的血太多,比任何其他国家都更懂得激进的可怕,不能不学会拒绝激进,实实在在地告别1789年!即使那些热爱街头喋血的人经常蠢蠢欲动,但在1871年之后,就不再有多少法国人,愿意为了某个想入非非的激进幻想而血染街头了。

全世界都喜欢说:美国是移民的国度。其实,美国更是清教徒的国度,是进化论者的国度;美国人宁愿让静悄悄的进化去完成一切,而这就意味着拒绝翻天覆地、拒绝革命、拒绝激进!美国人经历的唯一大规模社会震荡是南北战争;但那不是革命,而是再造统一的美利坚合众国!这样的国家能够崇尚“激进”吗?

真的全世界都在拒绝激进吗?恐怕也未必。上面说的或许有点言过其实了。我能够肯定的只是,在当今世界,“激进”绝不是一尊普天同敬的神!

挡不住的激进

如果东西方真的都在坚定地拒绝“激进”,那么“激进”也该在这个星球上绝迹了。

然而事实却是:拒绝“激进”的人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挡住过“激进”。在近代史上,尤其是在上世纪,几乎可以说是无处不激进、无时不激进!

无论立足于哪种政治立场,大概都不会否认:

20世纪都将以一个空前激进的世纪而载入史册。

现在,就让我们来回顾一下20世纪的历史画面。其所以说20世纪是一个激进的世纪,主要是因为,在上世纪几乎全世界都卷入了三场最激进的运动,而且,人类至今还生活在这三场运动的后果或余波中。这三场运动就是:纳粹主义运动、红色革命运动、伊斯兰运动。这些运动激进到什么地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

它们燃起的通天大火差点就烧毁了整个世界!

纳粹主义运动主要流行于德意志、意大利及拉美的某些地区,它留给人们的印象,几乎重合于对二战中狂热战争的记忆,而“激进社会运动”的面貌则已经不再清晰。正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历史余烬,或许将成为未来祸害世界的根源。

红色革命运动以拯救劳工、拯救人类为号召,以推翻旧世界为目标,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中实行了翻天覆地的社会革命,将红色教义意在拯救的整个阶级——无产者,送入了救世者所设计的天堂。可惜那个天堂并不美妙,让进入天堂者不折不扣地尝到了地狱的滋味,似乎完全出乎救世者的预想。

在20世纪的三场巨大运动中,纳粹主义运动没有什么宗教色彩;红色革命运动由无神论者推动,但就其实质而言,则很接近于一种准宗教运动,它并不缺少自己的圣地、圣人与圣经。唯有伊斯兰运动是地道的宗教运动,它奉为宗旨的伊斯兰教,是一个古老的世界性宗教。伊斯兰运动同时混杂着宗教、政治、暴力等等复杂事物,迄今都是一个难以评价的东西。它的某些支派激进到什么程度,只要看看ISIS之所为就知道了。伊斯兰运动还远远没有完结,今天还难以评估它的性质、后果与长期前景。

上述三场运动都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灾难,甚至几乎颠覆了我们这个星球,仅仅说它们“激进”,不免太轻描淡写。它们是可以避免的吗?曾经有人去阻挡它们吗?对于关心人类命运的人士来说,这些都是很值得关注的问题。不幸的是,这些问题都很难进入人们平静观察的视野;它们如此深入地纠缠着许多人的利益,扰动着那样多人的灵魂,恐怕多少年之后,都难以成为理性思考的对象。就是在此处,也不宜深谈了,能奈之何?

超前性激进

你或许会十分奇怪:尽管浏览了古今中外的许多激进事物,却始终回避着“激进”的定义。在我看来,真正重要的事情,不是写出一个学究气的定义,而是强调两种不同“激进”的区别。

在不严格的表述下,不妨将“激进”理解为人们——至少是一部分人——主张的事物的一种属性。例如,某些人主张“劫富”,“劫富”这一事物可能有诸多属性,例如高尚、合理、激进、粗率等等。那么它是否真的具有“激进”这一属性呢?这就需要某种严谨的研判。下面的划分将有助于作出这种研判。我将“激进”区分为如下两种:

恶性激进——对于“恶性激进”的事物,我赋予它如下特征:因给人类带来重大损害而令大多数人厌恶,在一般情况下受到普遍的谴责,除了某些特例之外不为社会所接受,在一个正常的社会中不具有合法性。这类事物的典型例子可以举出:暴力、劫收、独断、禁言等等。“恶性激进”决定于其本性,并不随时间改变。

超前性激进——某些事物并非绝对不被接受,只是因其出现得不合时宜——通常是出现得过早——而被拒绝。例如,在中古时代的自由婚姻、在毛时代的私有企业、在上世纪的未婚生殖等等。这些都是“超前性激进”事物的例子。“超前性激进”不是一种本质属性,它随时间而转移,能被时间的流动实现解禁,等等。

上述两种“激进”之绝不容混淆是显而易见的。前者在某种意义上是绝对的、非法的、缺德的、不可接受的,仅仅称其为“激进”似乎过于宽容了,拒绝它才是常态性的,而接受它只能是特许的、偶然的例外。与之相反,后者则是相对的、合法的、至多暂时是非法的、无关乎道德的、迟早该被接受的。

既然两者如此截然不同,为避免混乱,我倒认为,不如将“激进”一词专指“超前性激进”,而“恶性激进”则是一种地道的恶,至多在具体场合加一个注明,指出它在某个特殊情况下可能被特许存在。一旦将“恶性激进”排除在“激进”之外,在日常语言中说到“激进”时,就是专指“超前性激进”,不致引起误解。

往下,就将“激进”理解为“超前性激进”。

激将不激

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人”,“激进”都是具有时效性的概念;而时效性总是与某种历史过程——事的历史或者人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与此相关的问题是:那个应被称为“激进”的历史阶段,其标志是什么呢?它将如何来到?人们将如何看待它?这些都是不无兴趣的问题。为确定起见,下面仅对“事”而言;对“人”的分析完全可以平行地展开,不妨放置一旁。

现在设想某件事进入了它的运行轨道。它的最初出现,在大多数人面前呈现出陌生与新鲜的面貌,因而被认为是超前的、激进的。这表明,该事物的“激进期”无非就是其前期史。在“激进期”之后,事物已经丧失它的新鲜感,被视为寻常之物,进入某种常态化。一般来说,常态期占据了该事物历史进程的主体部分。

可见,在历史的观察者看来,除了一个短短的“激进期”之外,历史所展示的大部分是常态;“激进”只不过是长期历史中的一瞬罢了,而除此之外的“常态”,则几乎是一种永恒的持续。这种看来截然对立的两种状态,在我们面前的呈现原来是:

“激进”稍纵即逝,“常态”恒久永驻!

这一简单事实,对于人们的人生洞察、历史体验都有难得的启示。

首先,无论你如何偏爱“激进”,或者你就是生性激进之人,你都不必特别赞颂“激进”,因为它终究不是什么长存之物,他不过是在你面前一晃而过的“彗星”而已;况且,是祸是福尚未可知呢。“激进”的锋芒纵然令你欣赏,但其实它缺乏力量,很快就会钝化,不再如你所愿地无坚不摧。“激进”将很快成为“常态”,你还不如认定“激进就是常态”,将那个已经钝化的“激进”继续当作“激进”。倘若如此,或许还能稍慰你那偏爱“激进”之心!

如果你素尚中庸,不温不火,也不必特别谴责“激进”,根本不必为某个不期而至的激进怪物而忧惧不已,它那种短促的生命,多半来不及在你面前播下太多的恶——当然是你所认为的恶——不可能怎么加害于你。在任何激进祸害降临之际,你只要能避其锋芒,就无大碍,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常态的来临,实际上就是等待着“激进”钝化为没有锋芒的“常态”。

倘如此,你的人生岂不处变不惊、进退自如!你给自己的定位,岂不是“激进”“中庸”两可,无所不适,随遇而安!天下事,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激进乎,常态乎,都不是问题;与世迁移,方为上策!激与不激,常与不常,或在一念之中;对于命运的把握,或许就无挂碍了。

Authors get paid when people like you upvote their post.
If you enjoyed what you read here, create your account today and start earning FREE STE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