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是哑巴,就不可能永远闭嘴,也不可能永远说有价值的话。可选择的话题其实很多:真话、假话、笑话、马屁话、混账话……。不同的话当然效果不一,利弊各异。颇令人惊讶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选择说“正确的废话”。如此流行的选择必定有其巨大好处在焉,其中真的蕴涵某种人人崇尚的说话艺术吗?
精彩应答
举世公认:中国人拥有一流的“做人”艺术;而“做人”艺术之精髓,或许就是说话的艺术。所谓说话艺术——简称话术——并非现代的演讲艺术,而是指日常交往中的应答技巧。这很难吗?如果这样认为,那么,你要么是出语伤人的呆鸟,要么就是媚人高手了。
真的,与人交往难道不意在交流看法吗?只要坦然说出自己的想法,岂不得啦,何需话术!问题是,你通常总期待对方有某种可心的回应;而为此,你就不能不刻意取悦他人,这就遇到说话的难处了。人生的许多场合,你都可能穷于应对,徒叹奈何!
倘如此,就不能不取法高人了。幸而,同胞中最不缺的就是这类高人。现在就来领教一些高人的话术。
某领导面对民众时,如此侃侃而谈:“我们一定要斗争,要克服困难,要把工作做好,要打一场漂亮的攻坚战。”
面见领导时,自然有另一番话语:“保证认真学习领导讲话,深刻领会上级精神,不折不扣地执行首长指示,全面贯彻会议精神,严格遵循文件要求……。”
面对记者问询,更是妙语如珠:“关于此事,有关部门已经进行了深入研究,考虑了各种有关情况,会同所有有关方面,制定了各种有关措施,有关工作都有切实的进展,有关情况全在掌握之中。”
面对学者,最需要不亢不卑,应对艺术更是高超:“诸位学者都是各领域的资深专家,正好为我们传送宝贵经验。我们的项目是地区建设的关键工程,已经过全面慎重的规划,广泛征求了有关方面的意见,通过了严格的科学论证,参照了大量相关资料,当然仍然需要进一步完善,这特别需要各位专家提供宝贵意见。”
洋人似乎最难缠,其实并不可怕,总可以用一套法子对付:“欢迎先生们光临!敬请提出宝贵意见。我们的项目是完全自主开发、自主设计的工程,具有典型的中国特色,充分考虑到应用我们的传统经验,讲究大众化与民族性,满足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要求,符合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方针。”
即使闯了乱子,也不必慌神,总有沉着应对的法子:“此次事故造成了一定损失,有关方面正在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各项后续工作都在顺利进行。我们的队伍是过硬的、久经考验的,经受了多种情况的锻炼之后,必将更加成熟。失误并不可怕,我们从来都是从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中学习,将坏事变为好事。在任何时候,都坚信我们的事业必胜;成绩永远是主要的,而失误总是第二位的;永远都不要失去信心!”
如此等等。听过这些话语之后,你感觉出什么毛病吗?没有,完全没有,绝对正确!如果有什么不足,那就是似乎缺少有真正价值的信息。说得更难听点,就只能说“空洞无物,废话连篇”。然而,这却是正确的废话。你能非议或者拒绝正确的废话吗?
废话之利
“废话”二字已足以让人厌弃了,还能作出什么肯定评价吗?天下事,恰恰就是这样奇诡多姿,岂能轻下结论?现在,我就偏偏要谈到“废话之利”。话而被废,何来利哉?此中不无诀窍在!
话语的功能就是传递信息,没错!但是,你打算向谈话对象传送多少信息,却不是一个无需考虑的简单问题。“竹筒倒豆子”,倾囊而出吗?当然是可能的选择之一,但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以传递多少真实信息为宜,或许对任何人都是难题。如果你决定只部分交底,又不希望在交谈时冷场,该怎么办?就是稍欠智慧的人,都会知道该如何应对:好歹敷衍几句吧。其中的敷衍话语,岂不就是废话?
可见,说废话几乎不可避免;问题只是该说多少废话。
这样一来,就有了一种十分奇怪的划分:必要的废话与多余的废话。合符逻辑的结论就是:必要的废话是有利的,而多余的废话则有害,至少无益。
废话而必要,这件事已经足够惊人了;如果还要认真告诉你如何区分废话的必要与多余,那么简直有诲人妄语之嫌,岂不罪莫大焉!不过,不妨看看下文,看是否言之成理。
礼节性废话——如果你在见到谈判对手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将某条某款撤回去!当然爽快,这叫做开门见山。但这样的快人快语未必能缓和气氛、沟通感情,并不是处处可用的。有时就是需要补充若干废话,例如“非常欢迎”、“先听听高见”、“拜读了”之类。这些废话,恐怕是具有任何文化背景的人都难以弃绝的。且不说这些废话必收沟通感情之功,至少是表现文明修养所不可缺少的。
修饰性废话——语言需要修饰,否则就成了枯柴,不免显得粗野无文。面对川普的攻击,中国官员可能如此回应:“如果川普先生仔细看了我们的文件,如果川普先生没有误信中情局的不实数字的话,本来会有另一个结论……”另一种风格的官员可能会说:“废话!直接说川普别诬赖我们好了。”你能真的如此厌弃修饰吗?倘如此,就只能学在阿拉斯加逞才的那两位大战狼了。
搪塞性废话——在某些无充分授权的交谈中,对于对方的正确话语,你可能既不愿表示反对,也不能表示赞成,就只有“王顾左右而言他”了,讲些凑合的废话加以搪塞。这种废话确实属于扯淡,令人尴尬甚至厌恶,却又不得不说,因而仍属有利的废话。例如,有人批评中国北方空气污染严重,而没人授权你承认,你就只能打哈哈,说什么近年来栽了多少树,关了多少燃煤电厂,清除空气污染如何重要,正在制定条例,等等。
没有人能保证“从不说废话”,说点有利或至少无害的废话也无妨。但就是废话,其境界也有高下之别。低俗的废话令人厌烦;高雅的废话实际上成了真正的“正话”。
废话之害
对于废话,谈其害显然比谈其利更容易,也更自然;废话毕竟不是什么妙语玉音。
如已指出的,话语是用来交流信息的,传送信息的效率则决定于废话的多少,废话越少则效率越高。人们肯定倾向于去掉废话,直至保留少数必不可少的废话。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废话总是有害的,只是为害的程度依情况有大小之别罢了。
浪费时间——古代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种说法,不免太夸张,但那席话的价值是无疑的。另一极端是:“听谈终日,无一存心”,这就是废话连篇了。在一个珍惜时间的年代,以废话来耗人时间,无异于夺人性命。可见,随意打开话匣子而不知收敛,实在是一种陋习,应当戒除。在宣传盛行的时代,人们特别厌听什么“重要讲话”,理由之一就是其中废话太多!
误导听者——废话似乎没有内容,等同于噪声;其实不然。废话之“废”,只是相对于有用的话而言,并非毫无内容;实际上,废话的内容完全可能对某些人发挥作用。例如,如果一篇解释抗疫政策的“重要讲话”,通篇都在大谈抗疫取得伟大胜利,中国的抗疫如何成功,而他国抗疫如何失败……,那么听者就只能认为:现行抗疫政策无需任何改进,讲话中宣示的一些新举措就无人在意了。
催生反智——话语中的废话部分无益于启迪智慧,这一点容易理解。但进而与反智联系起来,似乎就有一点牵强。于此,首先得解释一下反智。反智并非对个人而言,而是一种社会心智状态,它表现为对于才智、知识、知识人的普遍轻视与排斥。文革年代无疑就是一个典型的反智时代。个别的、琐碎的、无足轻重的废话固然无益,甚至有害,但还不至于促成社会的反智。催生反智的废话,一定是那种风行天下、系统使用、几乎格式化的废话。
例如,文宣大将们强势推行的那些废话,诸如“最高最活”、“厉害了我的国”、“坚决反对说三道四”、“我们说话从来是算数的”、“人民坚决不答应”、“以人民为中心”之类。正是这类废话,迄今占据了几乎所有媒体版面、成天塞满了人们的耳朵、覆盖了所有教科书。这样一来,大多数人就形成一种习惯,似乎这些废话足以解决所有问题,不再需要动什么脑筋了。这就造成了普遍的思想懒惰,没有人还保持起码的学习与思考习惯,其结果当然是社会在知识、智力、教育、文化方面的普遍退化,岂不正催生一个反智时代!
我不能不经常叮嘱身边稚童:对于当红战狼——某部发言人是其佼佼者——的精彩话语,最好避之唯恐不远!我并非耽心被污两耳,而是耽心其挫伤了孩子的智力发育!
废话滔滔
至此,都未触及一个似乎更基本的问题:谁在说废话?回答很简单:每个人都说废话!不妨检视一下,你自己说废话吗?你周边的人说废话吗?你读到、听到的话中有废话吗?显然是无处无废话,我们就是被废话包围着!发现这一点并没有什么深刻性;更深刻的发现是:最大量的废话来自哪里?原来,此问题等同于另一个问题:谁拥有最大的话语权?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其中的道理至为浅显:拥有最大话语权的人,底气十足,好为人师,永远摆着教师爷的面孔,滔滔不绝地倾吐着他的喻世箴言;他在激动之际,更是急不择言,岂能没有废话?他的十句话中,能有一句话不属废话就很不错了。这样一来,岂不有废话的洪流倾泻而出,犹如滔滔江水,奔腾而下,小民们岂不受用不尽!
现在,你知道废话来自何处了;无论是想听还是不想听,无论是迎合还是躲避,都知所取舍斟酌了。如果还不明白,不妨再看点废话的如下具体来源。
老祖宗的废话——且慢着急,此处说的不是大胡子老祖宗,而是孔老夫子。老夫子掌了几千年的话语权,岂能不说废话?如果句句是要言妙道,岂不苦坏了天下读书人!例如,“食色性也”,就是废话;尽人皆知的事,还用得着老夫子来唠叨!至于孔氏门徒说过的废话,就更是车载斗量,劳苦天下士人无数,直至废科举才解放了士人,后来就少有人读经书了。儒家之言,当然自有金句在;但经历代“圣人”灌水之后,就废话连篇了。
新圣经中的废话——圣经中是否有废话,此处不论,况且那是西方人的事。至于新圣经,你不妨放眼瞧瞧周边,看看今天还有多少人在诵读?究其原因,少不了有废话多了这一因素。倘字字珠玑,岂致被大多数人雪藏?说其中有废话,也并非有意冒犯,因我早已申明,本文中所谓废话,主要指其无益于世,并非总涉及是非真伪。
媒体人的废话——天下媒体人多矣,无意伤及无辜,此处不如专指一人:胡锡进!况且,胡锡进也有足够的资格代表媒体人。我得慨然承认,胡锡进成天嚷嚷些什么,我岂能尽知?但肯定其多半是废话,是绝不会冤枉他的。其理由很简单:大家都认定,胡锡进忽悠了举国之人,那不是靠大块的假话并夹杂一点点真话,而连接假话与真话的,非废话而何?倘若没有废话,他还有神奇本事填满那几大版面?
“重要讲话”中的废话——当代生活中最具有神力的东西,肯定非“重要讲话”莫属。“重要讲话”从来都是带着标签周游天下;每个官员在将其推介给听众时,再大意的人也绝不会忘记“重要讲话”四字。“重要讲话”可避免废话吗?如果是林肯那5分钟的葛底斯堡演说,或者是里根谢幕时的简短致词,可信不带废话——根本没有放置废话的空间!但我们所享用的,即使是一个小官的“重要讲话”,也可能长达数小时,它能没有废话吗?
最近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的“重要讲话”,就达到了新境界:“一定要抓住关键,关键的关键,就是紧紧把握关键……!”
这还不是废话之极致。我所能听到的最精彩的“重要讲话”,是某个领导所宣读的由秘书起草的报告;当临近结尾、昏昏欲睡的听众准备起身离场时,突然被领导喝住:还没完呢!领导从容地翻到最后一页,大声念完末页上的唯一的一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