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的顶级智慧,似乎都已凝结在“以史为鉴”这一词语中了。试想,取鉴于全部历史,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睿智的呢?可惜,这种智慧结下的果实并不多,历史上的恶例愚行依然绵延不绝,甚至愈演愈烈!是历史这一鉴镜质地粗劣,照不出史上的恶政败行?还是历代豪俊即使通观历史成败,也毫不在意,屡屡重蹈覆辙?或者,是历史根本不足以充当鉴镜,还是取鉴历史的方法未得要领呢?
败行不绝
在读希腊古典名著时,不免有点气绥:两千多年前的希腊人已经颇有造诣的几何学、物理学、哲学、政治学、逻辑学、动物学……,在我们祖先的文库中何曾有半点踪影?在人类学术的起跑线上,我们真的就已落后了一大截吗?
幸而,一到史学领域,上述的那种挫败感就一扫而空!希腊人固然早有希罗多德,但我们的左丘明、司马迁才是真正的史学大家!就记载历史之长、史料之宏富、史事之清晰、史论之精辟,有什么著作能与《春秋》、《史记》等等相比?中国史学之发达,看来是举世无双了。我甚至觉得,在数千年文明史上,历史学几乎就是我们的唯一学问!古代的文化史家习惯上将所有古典文献分类为经、史、子、集。在我看来,就是将“经、子、集”全部归入“史”之内,恐怕亦无大碍。反正,史学一家独大是绝无疑问的。
在古代说一个士人博学,往往称其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今天我们知道,实际上,古人的天文地理知识少得可怜。所谓“满腹经纶”,主要不过是历史知识而已。经历科举的士人都知道,如果不通晓历代史籍,在科场上哪能“过五关斩六将”?
问题是,历代那些熟读《二十四史》的士人,将他们熟稔的历史知识用得如何了?历代帝王将相所受的教育并不少于士人,他们不可能不通晓历史,他们心中能有多少历史教训?
与现代大牌理论家比起来,帝王将相又算不了什么。
1959年前后的河南书记吴芝圃,可是一个大文人。据说他每次巡视地方,秘书都要为他准备一大篮子线装书,颇有一点毛的派头。他从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中,学到了多少历史教训?他治下的河南,左祸竟然居全国之冠,吴芝圃至今还欠着河南几百万条人命!一个被历代文明之光照耀过的文人尚且如此,还能要求古代士人都成圣人?
在今天说饱读线装书的帝王将相应当如何如何,实在毫无意义。要紧的是他们事实上做得如何!简单点说吧,历代精英在其先后承接中,不折不扣地将种种败行重复了千百次!
误国败行多矣,仅举三条以作说明:淫君、宦官、外戚。
淫君——不同于西方文化,中国历史上对于“女祸”有极高的警惕,淫君很难逃过史籍的鞭挞。但恰恰是淫君代代不缺,像隋炀帝、唐明皇这样的典型,在史籍中占去的篇幅之多,更尽人皆知。他们中还有人记得圣人之教吗?隋炀帝可是一个大才子,他自称即使比试文才也应当由他当皇帝!他读过的历史该有多少?他难道不知道专宠女色、荒废朝政的祸害?他能有一根神经记起一点点历史教训吗?“食色性也”,这一句话就解脱了对大多数君王的“色戒”。但已有“后宫三千”,还要变着法子淫乐,就太过分了!
宦官——中国竟有此种特产,已经不是什么荣耀;还要将“宦官政治”鼓捣到昏天黑地,就实在辱没中华文明之光了。“宦官专权”这四个字在史上出现之频,应当让读史者怒发冲冠!汉、唐、明代的宦官放肆到什么程度,我想,即使是史官也是羞于下笔的。一些史家可能不愿渲染阉宦之祸;但说“汉唐盛世”就毁在宦官手里,却是无人敢否定的事实。
外戚——自从有了“红都女皇”这样的祸国奇葩之后,追问古代“外戚之祸”似乎有欠公平。但是,像汉代的吕氏、王氏,唐代的武氏、韦氏等等,所造成的祸害还是不能让人释怀。当君王们将权力交给某个皇亲国戚时,他就将古代遗训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目睹了历代种种败行不绝之后,你还会认为,历史这本大书真的“诲人不息”、教益多多吗?历史仍如高悬的明镜吗?
变本加厉
古人竟然不能“以史为鉴”,古人愚啊!古人真的愚吗?这可是难以回答的千古之问!就算古人有难免之愚,今人见多识广、教训多多,总该不愚吧?但事实所呈现的今人之愚,却又远超古人!这就更让人莫知其可了。
今人之愚,主要仍然是不记得历史教训!事例之多,不可胜数,举其两端,就足以说明问题。我要说的是:个人崇拜与内斗惨祸。
个人崇拜——个人崇拜并不是什么现代发明,肯定是古已有之。但古代本来就是“家天下”,不崇拜个人还崇拜谁去?因此,古代的个人崇拜根本不是问题。那么现代呢?或许会说,最后一个皇帝都活到了1960年代呢,怎能就让个人崇拜退出历史?但在一个文明时代,毕竟许多人都明白了:个人崇拜不合时代!至少孙中山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辛亥之后孙中山路过厦门时,碰上了市民高呼万岁这种尴尬事,他毫不迟疑断然制止。但在其他一些权力者听来,“万岁声”实在太悦耳了,听听何妨!只是,一旦欣然消受了,哪里还有中止之日?个人崇拜岂不成了常态,乃至一个傻子也享受起个人崇拜来。
如果只听听山呼万岁,无害于政——这种假设恐怕无人相信——倒也罢了。但就是在20世纪,人们却看到了个人崇拜祸国之烈!如果不是这样,也用不着赫鲁晓夫在1956年专门作谴责斯大林的那个秘密报告了。斯大林个人崇拜祸害多大?仅说一点就够了:列宁倚以为革命中枢的布尔什维克政治局,除了斯大林一人之外,就活生生地被斯大林干净、彻底消灭了!
对于苏共总结了的这一教训,中共八大不能不认可,这就意味着已经“以史为鉴”了!这一“鉴”会一直记着吗?不到一年!因为中国领袖不以为然。1958年,领袖授意得意门生柯庆施放出话来:崇拜领袖要崇拜到迷信的程度!这样,斯大林也只能甘拜下风了。此时还谈什么历史教训,就只能让人哑然失笑了。
内斗惨祸——在任何时代,内斗都没有什么好名声,但仍然内斗不绝,就非常人所能理解。斯大林统治术的绝招之一,就是其骇人听闻的内斗,他称之为“肃反”。肃反惨祸之烈,今天已写入俄罗斯的历史教科书,看来是真正“以史为鉴”了。内斗牺牲者之多,在中苏两国都曾不断刷新纪录。一旦牺牲者的血流得太多,以致体制内人士都陷入恐慌,“吸取教训”的呼声就会鹊起,这算是“以史为鉴”的成效。但在时过境迁之后,忘却的效应又重新占据主导地位,教训又被弃置一旁。这就是为什么,中国自红军时期起,内斗惨祸就绵延不绝,一波接着一波,而且高潮迭起,无休无止。几乎永远是:受害者的血液还没有干涸,新的牺牲者的血液又盖上来了。
1959年的庐山,可不是彭德怀一个人在受难。用文明社会的任何标准来衡量,对彭德怀的残酷斗争都突破了文明的底线,不可能找到一点点为这种斗争辩护的理由。如果庐山的教训能够免除一场新的大内斗,那么还能说彭德怀等人的受难有所值。突破任何常人想象力的是:庐山的那场内斗只不过是更大规模内斗——就是十年浩劫——的某种预演!在领袖治下的27年,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竟有55场之多。在任何两场运动之间,如果有人出来用“以史为鉴”的理由,阻止运动的继续展开,那么还可以说仍有理性能力在。但就是不曾有这一类的“史鉴”!能说还有“鉴史”的勇气与能力吗?
历史可鉴?
无论信仰“史鉴”的崇高人士如何慷慨陈词、大声疾呼,对历史教训毫不在意的枭雄们就是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你能奈之何?人们从历史中看到的只是:
历史的明镜高悬,世间的败行依旧!
那么,是玩世者在耍弄历史,还是柔弱的历史在依附世人?这可真是无人能解的千古谜题啊。通观古今,或许还能领悟一二吧。不妨看看如下数条。
A. 记忆衰减。在历代帝王中,对于贪腐的深恶痛绝,大概不会有更甚于朱元璋者。朱在临终之际,想必谆谆嘱咐其子孙:望生生世世不忘祖训,切切以戒贪为念!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第一代传人还守恭谨,牢记祖训。至于第二代、第三代传人,还有祖训赫然据守在心吗?你不能怨这些人忘本失责,对任何传统的坚守必定逐代衰减,是如同自然规律一样的铁律,没有人能够打破的!指望朱元璋的第十代孙,对于贪腐祸国有如同朱元璋本人一样的切肤之痛,那等于违背自然规律!
B. 时移世易。在历代朝堂之上,肩负国家重任的衮衮诸公,在议定治国安邦之策时,首先想到的是先帝祖训,还是当下世务?肯定是后者!这样,朱元璋念念不忘的贪腐祸国的教训,就很难是其后世子孙的第一要务。后世人视为当务之急的事情不可胜数,例如可能是:奖励当朝功臣、安抚世爵元勋、循例照顾旧人,如此等等,哪里还能顾得上祖训?当政者在作决策时很少参照历史,无论这该让爱史者多么伤感,恐怕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C. 世事循环。偏爱历史的人,不妨遍查《二十四史》,看看那些人人痛恨的坏事:淫逸、贪渎、宦祸、宫乱……,能不隔三差五而至!没有人知道此中有什么规律,就看作某种“历史周期律”吧,谁可逃避?这样一来,所谓历史教训的力量,就不及历史周期律的强劲难违了,能奈之何?
D. 专制向恶。秉笔直书的史官或许就在身旁,一心为国的忠良之臣或许不忘时时进言,牢记匹夫之责的士人或许时有上书,但所有这些人终究没奈何,因为上面就坐着那个能够裁决一切的一尊!你能以牢记历史教训为由去动摇他的意志吗?当万历爷坚持让其心腹宦官参与朝政时,谁能搬出朱元璋的祖训来抗衡?天下事常常就这样由某个固执的君王定了,多少名臣贤相也只能徒叹奈何啊!
让历史教训不起作用的理由,或许有千条万条,但最根本的还是上述的最后一条。不妨强调一下:
只要专制还在,就永远不会真正有“以史为鉴”这回事!
走出历史
我不知道,当今之世还有多少人在高唱“以史为鉴”。能够肯定的是,中国一定是最在乎“以史为鉴”的国家;至于是否最能“以史为鉴”,那就不能由自己说了算啦。真不幸!事实恰恰相反:
最不能“以史为鉴”的国家,恰恰也是中国!
或许正因为对此有切肤之痛,才将“以史为鉴”提升到今天这种非同寻常的高度,而且叨念不断。
“以史为鉴”真有如此之大的重要性吗?似乎碰到了一个敏感问题。无论在这件事上人们的信念如何,首先应注意到的是以下事实:在当今世界上,很少有人还在不断叨念着“以史为鉴”。
对于任何社会政治课题的研讨,原则上,人们不妨各自选择自己认为最合适的论据,没有任何人能够以什么先入为主的原则来规范世人,应当如何如何;更没听说一定要“以史为鉴”!历史的理由与现实的理由都有其重要性,如何确定其优先顺序,应完全由个人自主选择,没有人能够强人所难。如果有人认为,现实的理由更胜“以史为鉴”,或许中国人有些不以为然,甚至大感骇异。其实大可不必。
迄今为止的世界,仍然主要由刚刚过去的历史所支配;更具体地说,今天人类几乎还生活在二战的阴影中。只要历史的阴影保持着超过一代人寿命的长度,人类就很少有希望走出历史;“以史为鉴”的呼声,就一直会在我们的耳畔回响!
人类最大的不幸在于,历史竟然给他们以这样的教训:
恰恰是那些被最频繁地提示的历史教训,最不被人记取!
无论坚守历史的人士如何气冲霄汉,人类对于历史都应有新的取向了。频频翻阅历史不应当是人类的宿命。文明的进步终究会将人类带入这样的时代:人们不必像今天这样频频回首;将会有更多、更强烈的理由促使人们向前看,更多地以对未来的考虑来规划当世生活,接受并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挑战。“以史为鉴”固然仍将是一个有益的提示;但是,随着人类回顾历史的频度不断下降,将越来越卸下“以史为鉴”这一沉重的祖传遗训!文明人类终将明白:“以史为鉴”的警示,将远远不及对权力的规范监督所起的作用。
如果某个未来的老祖母,仍然不忘在你耳边不断叨念着“以史为鉴”,那么,你除了回以善意的一笑之外,将无话可说。
只有到这个时候,人们才能自信地断言:我们已经走出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