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春秋五霸”的人大概都会承认，“霸权”未必铁定是什么坏东西，它只不过是表达了一种强大影响力与支配力而已。关于霸权我们发出似乎互相矛盾的信号：否认霸权——坚决反霸且永不称霸！追求霸权——要将地球管起来，要以中国方案实现全球治理！作为中国人，不能不对后一选择寄以更大的希望。成问题的只是，憧憬中的霸权，是一个辉煌的现实目标，还是一个缥缈的幻影？
朝贡体系
今天，难得外国领袖来访；一旦有人来，少不了说“中国人民的亲密朋友带来了什么什么友好情谊”，还要堆上所有想得出来的甜言蜜语。但要在几百年前，就会说“又有一个番邦朝贡来啦！”“朝贡”二字的废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但这样一个时代——朝贡时代——的尾声，迄今不过二百年，它在中华民族心中留下的记忆与影响，还远远没有消失。朝贡时代是祖上的荣光，还是后人的耻辱？是我们以往辉煌的证明，还是对一种陈旧落后体系的记忆？
观察古代世界的一个大忌，就是将现代的思维、概念、词汇不假思索地移用于古人。你可能不经意地说到古代的大国外交、外贸往来、国家主权……，也不事先想想，古代有这些东西吗？如果走得更远一点，干脆说“我们自古以来就不称霸、不做超级大国”，那就更加荒腔走板了：古人说过不称霸？但如果真不称霸，怎么能期待尽可能多的番邦来朝贡？怎么能如慈禧一样标榜“万邦来朝”？古代固然没有“霸权”之名，岂能没有霸权之实？秦皇汉武握于手中的岂止是霸权实际上已经包揽天下了！
古人从来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意味着天朝理所当然地拥有天下，而天下岂不就是世界？在古人看来，天朝、天下、世界三者不过是一回事，你说天朝该有多大？当秦始皇风尘仆仆地巡视全国时，他肯定实实在在地认为，他所巡行的就是天下！当他来到渤海之滨的碣石时，在他眼中，那并非只是国家的边界，而是地地道道的天涯海角，也就是整个世界的尽头！
只有明白了这些，你才能较好地理解古人，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从古人的眼光去看待天朝所面对的局面、世态与世界。如果是这样，你就能够理解天朝的朝贡体系了。
简单说来，朝贡体系就是天朝维持外邦臣服的一种等级制的国际格局。本质的问题，是外邦对于中央之国宗主权的确认，至于“礼尚往来”的形式、礼仪、贡品、赏赐等等具体细节，那是可以因时而异的。外邦真的会臣服天朝吗？在汉唐盛世这当然不成问题，而那时天朝恰恰不在意貢使来朝；明代国力式微，看重朝贡愈益心切，朝贡制度趋于完备；晚清国势衰微，朝贡局面难以为继。前后的差别，不过是“霸权的有无”而已：汉唐朝廷拥有霸权，而晚清统治者却失去了霸权。知道这一点，你就不能不承认，在朝贡时代，天朝的霸权绝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不致说什么“不称霸”之类的傻话。
1960年代，据说陈毅元帅（当时他任外长）在访问越南时对越南高官表示道歉，承认历史上天朝压迫越南臣服是不妥当的。这当然是具有现代风格的高姿态，值得今日的高官效法。但从另一角度看来，陈毅实在不必道歉：在朝贡时代，宗主国得尽许多义务，例如支持藩属抵御外侮、镇压叛乱等等。霸权其实也是一种交易，认可霸权也是需要回报的。越南后来自己就有体会了：柬埔寨认可越南对它的霸权——我们愤怒地称为地区霸权——回报就是越南帮助它解决了波尔布特！你能说，这不是一桩很合算的交易吗？
全球霸权
无论古今，能用于某个地域的东西，未必能移用于世界。例如，春秋五霸中的任何一个，在其称霸的时期尽可以号令诸侯；而刘邦就不能号令天下——即使他坐了天下，还是无力号令匈奴。这表明霸权受到地域的限制。在刘邦的时代，不受地域限制的霸权还不存在。
只有在今天，才谈得上所谓全球霸权。
首先看看全球霸权的现实。显然，只可能由某个全球霸主来实现全球霸权，而全球霸主的出现，绝对是异乎寻常的事情。这种事情显然不可能出现在古代，那时还根本没有“发现全球”。在哥伦布时代之后，西班牙、荷兰、英国先后显得拥有全球霸权，大英帝国或许非常接近于实现全球霸权；但那毕竟是一种“未完成”的全球霸权。
在英国之后，列强中不乏猎取全球霸权的雄心勃勃的强手，例如俄罗斯、德国、日本都跃跃欲试，但都还远离目标。此刻想必有人抢着说：美帝岂不早就有了全球霸权！恰恰不是这样。直到二战之前，美国都心安理得地保持它那两百年来的传统：与世无争的孤立主义，岂止不谋求全球霸权，就连欧洲的事都不愿沾边。
但世界大战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美国在二战中扮演的角色尽管最初非其所愿，但一旦上身之后就身不由己了。二战之后，美国卷入全球事务已如此之深，它想脱身也不可能了。而且，现状就是利益，没有人愿意他人触动他的现状，无论那现状初看起来对他是否实际有益。二战之后的现状，哪有什么无关乎美国的利益？这就意味着，美国已经具有实实在在的全球利益；维护这些利益的权力，不是全球霸权又是什么呢？
战后美国的全球霸权，不过是落入它手中的熟透的苹果！
这一现成的收获，根本用不着美国去争抢，美国也确实未曾去争抢。就此而言，说美国争霸是谈不上的，它根本无需争霸——霸已在手中了。但如果说美国不劳而获、坐享霸权，却也不是事实。试想，如果没有在两次大战中数以百万计的美国人的流血牺牲，没有美国作为世界工厂供应了全世界的战争物资，没有战后流向全世界的巨量美元，战后世界岂不会像曹操所言：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那么，全球霸权是否是唯一的呢？即使世界愿意承认美国的全球霸权，也不意味着不再有其他国家主张自己的全球霸权。幸好，总的说来这个世界还算安静，并没有太多的国家出来争霸；否则，全球舞台上的争霸大戏就会硝烟滚滚、天昏地暗了。
只是，与美国争霸并非完全不要资格；但苏联就有这种资格，它也是不折不扣的超级大国。于是，美苏两家争霸世界，就成了战后世界的主要现实。中国当然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一现实，但在那时也别无选择。知道这一点，就不能不承认，苏联解体该如何让中国高兴！别在那里天真地抱怨“俄罗斯没男儿”了。
不可能目标
苏联解体之后，美国就独掌全球霸权了。中国人当然心有不甘，但还是接受现实，迄今已30年了。但没有人认为，这就是永远不变的世界格局，恐怕美帝也未必会公开如此主张。就是那个好为先知的福山，也没有说过“历史终结于美国独霸世界”！可见，至少在原则上任何人都承认，全球霸权落于谁家，并未一锤定音。
一旦认可这一点，中国是否应争全球霸权的问题，就自然提上了日程。中国不是已经向全世界宣布了“不称霸”吗？但你从哪里听说过，在这个地球上，一个国家的承诺会是“无限期”的？
因此，不妨首先认定：争全球霸权是任何国家的权利！在这个前提之下，需要讨论的只是：今天的全球霸权目标包含哪些内容？中国争霸是否有现实性？是否有合理的争霸之路？
霸权目标——不妨设想：争霸这一大项目已经承包给某个CEO了；那么，该CEO必定会分解大项目为较小的子项目，然后将各个子项目再分包给承包者。容易考虑到的子项目至少包括：硬实力，这包括经济、金融、科技、军事等等方面的实力；软实力，包括制度、治理、清廉、道德、形象等等方面的水平；文化影响力，这包括文化设施、文化资源、文化产品、文化输出等等。每个子项目都可以通过适当设定的标准评出分数，加总之后，就可以用来评估：在何等程度上达到了预定的霸权目标。
今天，中国网民最津津乐道的，无非是在硬实力方面看到了若干亮点。然而少有人注意到，在软实力方面的巨大差距。要命的是，这件事本身恰恰证明了：我们缺少对于软实力的深度认知！
争霸的现实性——更简捷的说法是：我们可能成为全球霸主吗？如果根本没可能，何苦去争？我相信不少人已在旁边嘀咕了：还谈什么争霸！不是早成了“厉害国”吗？“厉害国”不是霸主是什么？不错，我们已经争得了不少硬指标，尤其是经济总量的老二地位，正是这一点使一些人忘乎所以。
在当今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对一个国家作出理性的评估并不困难。最简单的办法是看看一些重要的排行榜，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失去了最初的乐观，许多排行榜我们都几乎是垫底的：人均GDP；清廉指数；国民素质指数；幸福指数；新闻自由指数……。如果有如此之多的短板，而且没有迹象表明这些会很快改观，那么就只能实话实说：至少在目前，“全球霸权”还是缥缈的幻影！
谁愿意承认“争霸不现实”？但看看眼前的光景，没奈何啊。
争霸之路——这可不是某个高人的选择，而是客观情势自然助推的结果。在这一点上，值得借用老子的智慧：不争而争，顺其自然而已。需要一个例子说明吗？美国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例子。美国自建国始，直至二战前，何曾与任何世界大国争强斗胜？它简直就如邓公所言：韬光养晦！当然，美国人也不是恪守什么格言，顺其自然而已。事实证明：这是最好的强国之路！至于争霸之路，就别说出口了。
不称霸？
如果中国争霸是一个现实的选择——如前所述，这一点目前仍然极有争议——那么既定的国策“不称霸”，其合理性就似成疑问。
但有许多现实的理由表明：“不称霸”才是真正合理的国策。
首要的理由当然是，如在前面的分析中已指出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赢得全球霸权没有现实性。既然霸权只是一种虚幻的远期目标，在离此目标尚远的时候主张霸权、宣示霸权、炫耀霸权，都是不可理喻的愚蠢做法，那无异于自招其祸，在今天的世界上，大概难以找出如此行事的莽汉。因此，“不称霸”算不了什么高尚正义之举，仅仅是表达自知之明而已。而且，就是将“不称霸”三字老挂在嘴边，也显得令人怪异。他人不免想：此人怎么啦，也没有人尊你为霸主，老说“不称霸”是啥意思？
其次的理由是策略上的。尽管已经说到，霸权一词是中性的，即它既可以是强横的，也可以是温和的。但你见过多少温和的霸权？现实中的霸权多半是强势的。因此不消说，没有人天然地喜欢霸权。既然如此，在没有特别必要的情况下，你何必在他人面前展示霸权呢？更不必说展示将具有的霸权了。可见，对于那些至少具有争霸潜力的国家来说，选择不展示霸权，必定是一种自然的理性选择，并非像一些孤陋寡闻的国人所想象的，只有像我们这样“高风亮节”的大国，才主动宣布“不称霸”。殊不知，真正高明的大国战略通常是：
既不轻易展示霸权，也不明确承诺绝不称霸！
最后的理由有关世界潮流，这是更根本的。今天的现实固然离不开霸权，也免不了争霸。这些东西或许有其存在理由，但终究不是一个文明世界的永恒需要。一个没有霸权的世界迟早将会到来。在这一天来到之前，霸权将越来越不受欢迎。如果你认可这一点，那么，在国际政治中你将主张什么？你还能一味欣赏战狼的风格，永远强调“吓尿谁”、“压倒谁”吗？还能无止境地鼓吹“厉害国”吗？以一个成熟的文明大国来衡量，不该为这些幼稚的爱国狂热而羞愧吗？
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上，人们难以肯定，某国是否会成为全球霸主。但无论未来世界前景如何，世界都不会真正希望，一个反复宣示“不称霸”的大国，竟然热衷于在今天“引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