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做君子吗?要是在一百年前,这一定是“修身课”上的好问题;但对于今天的年轻人,这种问题就不免让人嗤之以鼻。当然也可能,即使在今天仍然有人志在做君子。那么,我就要告诉他:可不要寻求什么“君子的标准”,君子也可以是各式各样的。
古之君子
最早大量使用“君子”一词,无疑是在儒家经典中,孔夫子就特别高频度地使用它。我只想强调一点:实际上“君子”具有两种很不同的含义。其一是指明一种身份:具有一定社会等级的人,其中包括贵族但并不限于贵族,大体上相当于“上等人”吧。在孔夫子时代,“君子”的主要所指就是如此,它与作为“下等人”的小民相对。其二是指明一种道德面貌:谨守通行道德规范的人,尤其包括那些堪为道德楷模的高尚之人;在这个意义上,君子与猥琐小人相对。
对君子的理解从身份转向道德,在历史上是逐渐完成的,它伴随着古代贵族社会的式微,说不出一个出现转向的准确时间点。
在本文中,仅仅在道德意义上使用“君子”一词,这也是近现代人的普遍理解。当然,无论古今,人们在潜意识中不免有一种“身份化”理解的倾向,即想当然地认为:上等人普遍为君子,而下等人多半是小人。这就等于将社会的阶级分层等同于道德分层了,当然是一种不足取的偏见。别以为这是早已被扫荡的旧社会意识,实际上今天并未绝迹;那些明说“不能与老百姓一般见识”的官员,岂不正是坚决抱定这一偏见?
人们从阅读古籍及观看旧戏曲所获得的“君子”形象,具有一些公认的特点,只是非专家不能准确概括罢了。如果要确立一种标示性的说法,不妨取用一种流行的意见:在古代“贵族风尚”是被普遍推崇的道德规范;不妨说,古代君子正是具有“贵族风尚”的人。这一界定未必完全准确,至少大体上是说得通的。
在孔夫子的“字典”中,还备有许多字,例如仁义礼智信之类,用以描述君子的德行。如果逐字去解释,就未免太离题了。我只想强调一点:君子道德的核心乃“诚信”而已,这包括信守承诺与履行义务,大体相当于“义”、“信”两字吧。你一定注意到了,这与现代道德的核心要素并无根本分歧。
这一事实说明了古人的高明,还是现代人的智慧呢?
在古籍中有多不胜数的事例与词汇来说明古代君子的“高风亮节”,其主要表现恰恰就是诚信!什么“信义著天下”、“取信于天下”、“一诺千金”、“诚为本”等等,无不彰显了古人如何看重诚信。如果你以为,此处之所以特别突出古之君子的诚信,意在反衬当下诚信的严重缺失,那么,我也无意反对。
在涉及诚信的古代故事中,我仅取一个最简单的。荆轲启程刺秦王之前,提出需要带上秦王所需要的降将樊於期之头,樊立即自刎献上头颅。现代人想必会疑惑:倘荆轲得了人头却不真的去刺秦王,岂不让樊白送了性命?但樊绝不会有这种担心,他根本不可能怀疑荆轲的承诺!这就是古人诚信品格的力量,它重于生命!
今无君子?
在今天,骂人为“伪君子”,仍然是非常严厉的谴责。这岂不意味着,现代人对于“真君子”还是肯定的了?也就是说,今天“君子”一词仍然不失其意义;倘君子完全绝迹,当然也不再需要伪君子,“伪君子”一词也就不再有保留价值。
既然今人仍然推崇君子,那么今天要求于君子的是什么呢?没有人去开一份清单的;但正常人都会内心明白:什么是君子所为,什么非君子所为。这或许涉及人性的方方面面,但肯定不包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种空洞的高调。我认为,如同古代一样,最核心的要求还是“诚信”二字。你会说:这太简单了吧?那么,你不妨试试看,是否容易做到处处诚信!
1945年秋,毛泽东亲赴重庆与蒋介石谈判。延安人都会想:这不是一次“鸿门宴”吧?谁能保证谈判之后能够安全返回?可以作为这种保证的,不是任何强势力量,而是一样东西:信誉。蒋的守信记录或许并不完美,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明白不能失信于天下;如果那样,他首先在道义上就输了。当然,对于这种信誉,毛也是肯定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去重庆。可见在这件事上,毛认蒋为君子。
非君子所为可以多种多样:贪图小利、损公肥私、寡廉鲜耻、吹牛拍马……。但我要强调的,依然只有一样:无视诚信!如果不是“不守信义”祸国之深,何至让人刻骨铭心,永远记得无诚信之害!
1957年春天,中国知识界之所以特别兴奋,是因为他们听到了言之凿凿的承诺:容许学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春天说的这些话言犹在耳,到夏天就不管用了:那些相信了“言者无罪”的人,恰恰“因言获罪”了。凡有正常思维的人,都不能理解这种“失信于天下”,不理解者中首先就有宋庆龄,她当时就忍不住直接致信毛,表达了自己的深深忧虑。
1959年,领袖高调提倡“海瑞精神”,而且授意吴晗写学习海瑞的文章,鼓励人们以海瑞为榜样,仗义执言。但就在当年的庐山会议上,真正学海瑞的彭德怀,却被治以“大逆不道”之罪,开始了其漫长而苦难的赎罪之路。岂止祸及彭德怀一人,全国被株连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竟达数千万人之多!
在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会”上,毛终于接受了大跃进失败的现实,也承认自己疏于经济管理,将经济工作的处置权交给刘邓,明白表示自己退居“二线”,而让在“一线”的刘邓放手工作。刘邓却不曾想,这种承诺并不顶用,到几年之后他们才终于明白,将毛晾在一边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严重。
1965年,毛亲自出面说服彭德怀不计前嫌,去大西南参与国防建设。毛说的一句最令彭感动的话是:或许真理在你手里。在洞察权谋方面,彭确实是老粗,他居然真信了。仅仅一年之后,文革开始,北京直接布置红卫兵去成都抓回彭德怀,从此彭完全失去自由,在整整8年中身心受尽折磨,直至惨然离世。
1966年秋,毛所发动的文革已经烧及许多大人物,著名的贺龙元帅一直与林彪有隙,他岂能不预感到命运堪忧?此时,毛特将贺召至住所,对其语重心长加以慰勉,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条,神秘地告诉贺:这都是别人告发你的材料,我是不信的!岂不让心计不多的粗人贺龙感激涕零!贺哪里知道,此时抓捕他的命令已经发出,或许公安已经上路了。贺很快失去自由,不久即被折磨致死。
1966年底,江青与陈伯达联手,借红卫兵之力打倒了毛亲自提拔上来的第四号人物陶铸。毛一方面怒斥江青陈伯达二人,似乎他们背着毛干下了一件滔天大罪;但另一方面却不阻止对陶的处置,眼睁睁地看着陶去了流放地,不久就死在那里。可怜陶铸忠心耿耿跟随主公一辈子,至死都不明白此中是什么奥妙。
这一类的“雄才伟略”实在太多,难以尽述,就此打住。谋略虽然妙,就是不能展示什么诚信。但这是在革命!没有人会傻到认为革命中需要诚信。当然,革命也不是君子的用武之地。明白了这一切,世上就不再有不可理解之事了!
爱憎君子
见识了不少古今君子与非君子,该如何决定你的爱憎呢?
且不要急于声明:当然喜欢君子!其实,君子未必那样招人喜欢。
首先,不顾时势一心要做君子,未免不智,很可能误己误人。1959年在庐山,田家英说了一句最要命的话:担心主公有斯大林晚年之嫌!李锐这个獃子竟然包揽下来,称是他说的!这样君子之名是有了,但其代价之大却远超预想:整整20年的苦难,既害了自己,也害了故旧、同僚、家人。
其次,君子更未必能成事。在现代中国这种社会生态下,做君子就意味着主动揭去身上披的“防护服”,毫无保留地袒露心迹,这样你能活下来?早就进绞肉机了!人们常常惋惜胡耀邦不该太天真,要是更老练一点,也不致种下祸根。我倒觉得胡耀邦实在运气太好,面对史上最可怕的绞肉机,居然还存活了那么久,凭他那种性子,依据一般的规律早就该遭殃了。如果这样,他在1976年之后的10年中所建树的千秋功业,挽救千百万人的善举,还有希望吗?君子的德行与形象,都无助于成就这些事业。
但即便君子遇难甚至坏事,总不致遭人恨吧?君子遭恶人恨或许不奇怪;但君子也可能遭好人恨,因为君子最难被人理解。
至于非君子甚至伪君子,当然会遭致所有正派人士的鄙弃,但亦可能运气更好,这就与君子恰恰相反了。伪君子肯定更容易保护自己,被绞肉机吞噬的机会少得多。你大概不愿同意:伪君子成事的机会也更多!对此,古今的证据都不可胜数,自己找去。
我不愿沿此方向继续讲下去,不然就真该钉上耻辱柱了。最该大声说出的还是:无论做君子有多么不容易,就是应当做君子!如果这不再是人们看重的了,这个世界就不值得赞美,也不值得对之仰望了。
人生百态
你多半不会忽略本文的一个重大缺陷:世界竟然被简单地被划分为君子与小人了,深刻的人一定不会认可这种两分法。个人通常有千百种机会,被命运打发到十分不同的地域、境遇、身份,在多姿多彩的人生舞台上,扮演一回多半非己所愿的角色,或为市井小民,或为英雄豪杰……。多半既非君子,亦非小人,只是一个可赞可责的普通人。正是不胜其多的可能性,造成了个人的人生百态,也造成了世界的五彩缤纷!
无论是学者名家、文学巨匠,面对人生百态,都没有了对之归类的能力与信心。不仅小人物无法归类,就是性格分明、有棱有角的名人,也难以归类。在无法归类的人物中,下述几位或许是最著名的:
徐志摩(1897—1931)这个至今仍然蜚声文坛的人中怪杰,他的新诗成就,几乎可以与中国新诗的早期史打等号。他的脸谱的多样化,就如同他的作品一样多姿多彩。除了那些铁了心的拥趸与对手之外,更多的人谈不上该喜欢他还是厌恶他;他满身都是才华让人炫目,同时似乎一身都是毛病,成不了人世楷模。他与陆小曼的那些香艳故事吸引了无数的多情男女,也激发了无数正人君子的口诛笔伐。他那些见机而作的诗坛精品,被口气更大的人物讽为雕虫小技,而他对世事与人生的深刻洞见,却至今都难以超越。
郭沫若(1892—1978)在气质与学术兴趣上,与徐志摩不无共同之处,却几乎功德圆满,不像徐志摩那样才高命蹙。郭沫若的人生真正是在演戏,但演技到了他那种炉火纯青的地步,也该被世人喝彩。他的晚年演的角色过于污秽,致使最褒奖他的人都不肯置一赞词。但可别忽略了:在浩劫中他牺牲了两个至爱的儿子,那种恐怖在他心里该留下多重的阴影,这种阴影不能不粉碎他的健全人格。
在“世人皆欲骂”的气氛下,“吾意独怜才”,逢人便说:郭是真正有大才气的人!他真正运心的事业,没有不成就出众的。但他太自负、太投机、太欺天下无人,以致游戏人生,对任何“宏图伟业”都宁愿逢场作戏,敷衍世人,乃至一生少有真成就。毁了这个天才的,究竟是个人气质还是诡异时局呢?百年之后,恐怕都难有答案。
鲁迅(1881—1936)未必看得起郭沫若与徐志摩——被他看得起的人有几个?就不深究了。尽管如此,鲁迅也逃不了前两人的命运:被世人大褒大贬。而且,褒贬的极端更超越前两人。鲁迅被一些人奉为文学巨匠,却被另一些人讥为没有一部真正的作品!被一些人尊为民族英雄,被另一些人斥为汉奸!被许多人誉为良师益友,也被不少人刺为呲睚必报的小人!所有这些褒贬都话出有因,却终究不是透辟之论,因为鲁迅实在不简单,非简单概括所能表达。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都忽略了最主要的东西:在20世纪,鲁迅几乎是唯一能看透这个民族不幸的真正根源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国人的缺陷了!但他终究不是“医国手”,不能开出什么有效药方。
对于上述诸人,你能判定他们是君子、还是小人?如果不能判定,哪来信心去判定那些留下印象更浅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