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之危

in hive-180932 •  2 years ago 

如果一艘完好的大船沉了,人们可能难以断定,该由谁来承担责任。通常是,就在船沉之际,船中竟没有任何人愿意或者能够挺身而出,力挽危难,所有的人都只能是眼睁睁地望着一船人同归于尽。沉没一艘船固然很不幸;但如果国家这艘大船因操控系统紊乱而沉没,那就真正是天塌地陷的大灾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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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奇观

将国家的覆亡,喻之为舟船沉没,是古已有之的一种说法,且留下了一些流行词汇,诸如“神州陆沉”、“巨舟倾覆”之类。

一国之沦亡,当然是极不寻常的历史大事,似乎难得一见。但近现代世界面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仅20世纪这百年之内,人们就目睹了宇内亡国无数,其中与中国人关系最密切者,是大清、苏联及东欧诸红色国家的覆亡。这些“大舟”沉没所激起的滔天巨浪,波及全世界,在各国人士心中至今都余波未断。即使在旁观者看来,那种有着世界影响的庞然大物的倾覆,也是天翻地覆的巨大灾变,不可避免地将无数殉葬者卷入深渊,牺牲者的哀号岂不震天动地!

然而,在“沉船”现场看到的景象可能完全不是这样;人们所听到的欢呼,远远多于哀号!似乎本应出现冲天巨浪的地方,竟然波澜不惊。旧帝国的臣民究竟怎么了?他们真的能够置身事外,不为挽救他们曾经寄身的巨舟做点什么,或者至少一洒哀伤之泪吗?

今天的中国人,对于大清帝国早已没有好感。但它毕竟是一个存在了近三百年的国家,在其全盛期拥有130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曾经一度所向无敌。其统治者虽然被人蔑称为“鞑虏”;但赢得了无数杰出人士的臣服,包括龚自珍、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曾经有无数受人敬仰的汉人,为拱卫这个国家而血洒疆场。

但到辛亥之年,过去那种热血男儿就不见了。从武昌城头打响第一枪起,到清廷彻底沉没,前后不过两个月。在这两月之中,你看不到舍生忘死的勤王之师,看不到忠贞不二的殉节之士。三百年之前追随努尔哈赤的那些如狼似虎的满清健儿,其后裔此时如鸟兽散,没有为其先祖留下一点点颜面。那个曾经卓然矗立的庞大帝国,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曾经出生入死的中兴名臣林曾左李,倘能活到辛亥之年,会奋然“挽沉船于既没”,还是袖手一旁作壁上观呢?

苏联帝国是比大清更伟岸的超级帝国,它在1991年的沉没几乎出乎全世界的意外,因而被更多的人视为20世纪的不解之谜。在俄罗斯内部,一直有一些遗老遗少为苏联的沉没伤悼不已。但颇蹊跷的是,这些人却没有出现在当年的莫斯科街头,没有为挽救苏联的沦亡哪怕掷出一块砖头!这就让邻国那些自作多情的旁观者为之扼腕,徒发“不见热血男儿”的无尽哀叹。一个自视甚高的“战斗民族”,热血男儿都到哪去了呢?

说俄罗斯没有男儿,当然是天大的误判:那里的男儿一个也不少,他们就活跃在莫斯科街头,只是站在叶利钦一边罢了。苏联在其存在的70年中,为“男儿们”做了些什么,值得人们为之效劳呢?最应当挺身而出的不是那些尽享荣华的高官吗?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如国防部长亚佐夫、克格勃首脑克留奇科夫等,在819事件中已尽了责任。但这些“男儿”挡不住淹没巨舟的滔天洪水,奈何?

苏联帝国的沉没,也连带着那些东欧附庸的沦亡。在苏联巨人面前,东欧诸国的国力或许不足道,但都有其自身的非凡历史,诸如波兰、捷克、匈牙利等国,甚至有高于俄罗斯的发达程度与文明水平;就是在历史性的1989—1991年,它们所演出的壮剧或许规模不及莫斯科,但绝不少动人的剧情,只是难以备述其详了。

或许东德这个例子值得略加叙述。东德今天是德国的一部分,这一事实就使它特别值得注意。而且,东德的故事也特别有趣。

德国这头日耳曼雄狮无疑备受世人瞩目。就人民的知识、素养而言,东西德不会有太大区别;但二战后四十余年的和平竞赛,东德输了,且输得很惨,这就使东德处于特别难堪的境地,最大的问题是,它守不住隔断两德的柏林墙。巨大的能量差距必定击破薄弱的边界,这种事实就如同物理定律般不可抗拒。直到1989年之秋,东德的先后两任党魁昂纳克与克伦茨,都不失为真正的男儿,是著名的强硬派,对于沦亡之前的汹汹来潮作了坚决抵抗。但这种抵抗怎么能挡住坚决“弃船”的民众呢?同一个民族在收入上差了1/3,这样的答卷终究没法交代!在最后一刻,昂纳克与克伦茨终于明智地退却了;他们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守护了一生的那艘船无可挽回地沉没了。

围观沉船

沉船的惨烈不免让观者不胜唏嘘;至于观看在沉未沉之船,或许另有一番滋味。今天,稍明白的人都看得出来,朝鲜与委内瑞拉就是这样的船。它们早已在风雨飘摇之中,没有人知道它们还能在颠簸中坚持多久,但其惨烈结局,则无人怀疑。就是两家的自家人,对于其前景也不抱什么希望。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即使是以死亡威胁的严密管控,朝鲜的“脱北者”还是如决堤之水,涌向南方;而委内瑞拉则已逃亡了1/3的国民。我不知道,困守沉船的金家人与马杜罗意下如何;他们若想现在弃船,大概已经来不及了。

真不能不佩服这两家“船长”,本来是好端端的“船”,他们就有本事弄到今天这种大难来临的地步!

如同东西德一样,1945年南北韩兄弟分家。那时,两家都一贫如洗,北韩略胜一筹:它几乎拥有所有自然资源,而且后面还站着鼎力相助的两个巨人。如果没有这种优势,金日成在1950年夏岂敢发动战争?大概全世界的人都没有料到,70年之后竟然乾坤翻转,南韩成了进入世界前10名的经济科技强国,而北韩则仍然是世界最贫穷的国家,其经济总量不及南韩的1/40!这种突破任何人想象力的巨大差距,再明白不过地展示了不同制度选择的颠覆性后果。

如果仅仅列举统计数字,那么很可能会忽略或者掩盖南北方在人权、公民意识、道德素养、社会责任感、文明水平等等方面的巨大差异,因为在这些方面,没有适当的统计数字可用。正因为在精神领域的巨大差别,才使得北韩人今天仍然心甘情愿地接受一种野蛮原始的世袭统治;国家成了无人沾边的世界弃儿,许多人还在沾沾自喜,竟认为北韩是当今世界最幸福的国家!既然没有人感到祸之将至,一旦船将沉没,陷入震惊的民众必将手足无措,除了呆呆地围观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远在南美的委内瑞拉是另一种类型的国家,但与北韩亦有类似之处,特别是它那得天独厚的丰富自然资源,石油藏量占世界第一位!在上世纪,委内瑞拉曾经是南美最富裕的国家。1990年代,军事强人查韦斯在接管政权之后突发奇想,发明了什么“21世纪社会主义”,实际上,就是已经失败了的苏联牌号的社会主义,将好端端一个委内瑞拉折腾得五劳七伤,经济几近崩溃,通货膨胀达到天文数字,人民生活惨不忍睹。由查韦斯的继承人马杜罗驾驶的这艘船,眼看就要沉没,或许还是石油暂时救了它。委内瑞拉的几乎所有社会精英——白领职员、企业家、知识精英、中产阶级等等——大都逃往邻国,留下了那些最无活力、生计艰难、缺少判断能力、几乎浑浑噩噩的人;在沉船之际,这些人只能是无所作为的围观者。况且,他们早已一贫如洗,在任何局面下都不必再担心失去什么东西了。

谁的责任?

在以上例子中,国家之船已经或者行将沉没。至于“船员”——民众、官员等等——要么充当旁观者或者围观者,要么站在对手阵营推波助澜,就是不肯费吹灰之力,共挽危局。他们就不觉得自己失职或失责吗?一旦国家恢复法治,该如何追究这些人的责任呢?或许更基本的问题是:这些人有责任吗?对此的分析涉及法律、政治、心理方面,它们分别相应于失责者的法定责任、政治责任、道义责任。

法定责任——在法治的意义上,“无权者无责”应当是一条普适通则。泰坦尼克号因撞上冰山而沉没。在撞上之前,谁应当发现危险并矫正航向?有此权力者是船长及其副手,而不是水手长;后者既无此权力,就不应为沉船负责。戈尔巴乔夫当然应为苏联解体负责;但他并非完全的、唯一的责任人,因为依据党章——苏共党内法律——导致改革失败的所有重大决议都是政治局票决的,每个政治局委员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如果犹如中国,规定了戈尔巴乔夫是有独裁权的“核心”,那么戈氏就只有肩负全责了。

政治责任——朝鲜之所以沉沦到今天这种地步,有一个并不特别知名的人物有重大责任,他就是逃入韩国的前中央书记黄长烨。黄并不具有作出决定的权力,因而无需担负法定责任。但他有不可推卸的政治责任:他曾经是朝鲜的主要造王者,朝鲜世袭独裁体制的权力框架与理论体系,包括至今统治朝鲜的“主体思想”,都出自其手;可以说,没有此人就没有朝鲜那套独特的政治体系。

道义责任——朝鲜统治集团祸害国家到今天这种地步,每个人都有责任。例如,就是早已被推向边缘的元老人物金永南,当然并无法定责任与黄长烨那样的政治责任;但作为一位有重大影响力的元老,在国运攸关的事情上,却不能挺身而出,发挥其影响作用;至少,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还可以采取愤然辞职这种极端举措,用以震动朝野。但他却留恋官位,为金家的任何昏招背书,这就不能不负有道义责任。

极而言之,沉船上的每一个人都负有一定责任;就是一个普通“水手”,就不能足够警视而发现危险并发出警报吗?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救亡图存匹夫有责。但责任的大小与其拥有的权力、影响力的大小成正比,必定因人而异。一个普通成员,固然不能说完全无责,但多半只能是心有余力不足而已。

谁主沉浮?

对于“沉船”来说,“谁的责任”这件事重要吗?如果就厘清责任、警示来者而言,当然不无重要性,但未必是最重要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应如何防止“沉船”?如果仅仅在“保政权”的角度防止“沉船”,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感兴趣;你会对“金氏王朝不倒”感兴趣吗?如果着意点在矫正国家航向、规避社会灾难,那么就进入公众关注的视野,就不再是一家一姓的事了。只在这种意义上,才值得谈论“防止沉船”。在当今世界,即使金家王朝倾倒于一时,也不会有几个人为之叹息;但对于朝鲜政治结构的平稳转型、防止核武扩散、避免因难民潮引发的人道灾难等等——这不是任何负责任的国家与政府密切关注的事情吗?即使朝鲜的宿敌韩国,岂能坐视不理!

这就意味着,“防止沉船”的目标,与其说是维护特定的政权,不如说是维护地区和平与相关民众的福祉。

历史经验所启示的“救亡之道”,至少包含了如下要点。

排除灾难之源——泰坦尼克号的祸源,不就是那个不期而遇的冰山吗?船长的责任在于避开它!苏联帝国的解体如同大英帝国解体一样,不过是顺应历史潮流,谈不上是什么灾难;俄罗斯的真正灾难是野蛮、贫穷、落后,其根源在于来自蒙古基因的俄罗斯有害传统;当代俄罗斯所需要的,是一个愿意且能够摒弃此传统的“彼得大帝”!朝鲜的祸源就是金家王朝;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任何能够以最小代价结束金家王朝的行动,都是值得欢迎的。

支持担纲者——欲救危亡于将至,所赖者自然应是非常之人,能够挑起历史重任的人。这样的人可能在体制内,例如大清覆亡之际的袁世凯;亦可能刚刚从体制内转入体制外,例如苏联解体之际的叶利钦;也可能有待于由发展的形势推出,例如今天的朝鲜,在体制内外暂时都没有举旗之人,但这样的人随时都可能破土而出。一旦这样的人物现身,富有洞见的爱国人士,不应全力支持他,促其成为国家转型的中流砥柱吗?

尽匹夫之责——大多数人不过是普通人,面对危局,既成不了力挽狂澜的大人物,也成不了运筹帷幄的张子房,那么你就实实在在地尽匹夫之责吧。其实,这也不容易。首先,你得判定潮流;1911年武昌新军中的一兵,造反还是保皇,不就在那一念之间吗?

即使所有人都尽了正确的职责,也未必救得了下沉之船。尽管有十万之众矢志报国,载着宋末帝的船还是沉没了,大宋这艘大船也因之沉没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世间不能不留下无尽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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