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1980年代的人,应当还记得电影剧作家白桦及他的作品《苦恋》。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对于《苦恋》恐怕都没有太多话可说,那不过是一部平常之作。但由《苦恋》所启示的“苦恋”,却不无普遍意义:每个人都可能有自己的苦恋。那么,我的“苦恋”是什么呢?那就是对我的大学年代的魂牵梦绕。这种苦恋,至今都浸泡在那个时代所特有的苦水中,但这并不妨碍我仍然苦苦地思恋着它,无论这种思恋如何苦涩难言!
苦涩的幸运
我依然分明地记得,我是由一位表兄肩挑行李送入大学的。当时,学校四周还是郊区,校门前的一段路穿过田野,沿途络绎不绝地经过的,不是昂首挺胸的大学生,而是行色匆匆的打工者或者庄稼汉,不少正是我这种年龄。我对路人连续盯了几眼,努力搜寻着来自同龄人的羡慕目光。他们能不羡慕我吗?我们本来都是在高考战场上奋力拼搏的竞争者,现在命运之神已经作出了选择,我被选中了,而他们则只能进入终日劳作者的队伍。与今天不同,那时,来年再试的机会几乎近于零。
自己与他人都明白,那时我就是该庆幸的幸运儿。那一年是公认的高考难关,录取率仅17%。那时高中毕业生并不多,且不说考前就有许多人知难而退地放弃了。至于“此人不宜录取”这道索命符拦住了多少人——其中就有后来闻名全国的湖南才子钱宗仁——更是无法统计。然而,这些难关都没有拦住我及与我有相近幸运的人,真是皇天有眼!在得意中,不禁认了“天之骄子”这一特殊身份。真的,我能不相信皇天的特殊恩宠吗?只要上天稍稍偏心眼儿一点点,我的大学之梦就破灭了,后来的命运就是判若两途。后来的命运将如何塑造我,让我变成何等模样,那肯定是我不敢想象的!
就在如此思前想后之际,我走近了校门。恰在此时,我的中学老师挑着行李走了过来,他也是来入校报到,最近得到的进修指标让他有了这份入大学的幸运。我不能不注意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自己的学生一起迈入大学校门,而他毕竟不是考取的,未必将得到大学学历。这位老师不乏才华,高中毕业即教高中物理,而且颇受欢迎。但这些顶不了学历——这种规矩,无论当年还是今天,都无人能突破。我不禁替这位老师生出几分悲哀。这样一来,就更加坐实了那份“天之骄子”的得意与骄傲。
可惜,这份得意维持的时间很短,几乎转瞬即逝。那时正是“千万不要忘记”的最高指示下达,阶级斗争的第一波风浪来临。岂止是“一抓就灵”,尚未大抓就已经灵了!此后,就是连续多年的险风恶浪,在浪漫憧憬中其乐盈盈的大学生活,也完全席卷于其中了。就别天真烂漫地哼哼什么“恰同学少年”了,就连中学生都不放过“阶级斗争”,进大学就是成年人了,哪来躲风避浪的避风港!“平安”二字尚且顾不了,哪里还能进入“天之骄子”之梦!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如果那样,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命运弃儿”!
“天之骄子”与“命运弃儿”,岂不有霄壤之别?而我却全经历了,而且就在短短的数年之内。难道这不也是一种幸运吗?倘在其他年代或者其他国度,你到哪里去觅取这种体验机会呢?
想到这一层,就不再抱怨虚度人生了!
炼狱求生
尽管如此,我还是明显低估了苦难经历的险恶程度。
只有在许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年的天真、幼稚、耽于幻想。那时,我只是听到了大风浪前夕的一点隆隆之音,“钱塘江大潮”还在后面呢。到了大潮来临之际,见到那种遮天蔽日、天昏地暗的景象,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天翻地覆慨而慷”,什么叫“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今天,固然还可以看到一些尾声,但主场景象已经隐退到忆旧或者传奇、乔装改容了。
今天仍然有不少可爱的年轻人,只恨自己生的太晚,没有赶上“热情燃烧的岁月”,没机会亲身体验火红年代的伟大斗争,以致让后来那种软绵绵的大学生活消磨了斗志,销蚀了创造历史的万丈雄心。他们天真地忽略了一个简单的问题:火红年代斗什么?幼稚的人当然不会想到,放在砧板上等待宰割的,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而是每日所见的普通人、心智健全的人无法不善待的无辜者。年轻人被不断鼓动起来发起进攻、“刺刀见红”;要不了多少时日之后,你自己就会成为被“见红”之人!那时,你无处可逃了。
一些抱怨“生不逢时”、没机会“热情燃烧”的人——他们今天被称为小粉红——倘回到几十年前,所逢之时,就如上述那样美妙!那不是天堂,甚至也不是人间,而是地地道道的炼狱!即使如此,身陷炼狱之人也并非全都绝望,并非都失去求生本能。然而,“炼狱求生”的故事却无比惨烈,我自己的故事就可以作证。最耗时的修炼,是反复“斗私批修”并接受批判,那是在铁砧上千锤百炼,只是你不会“成钢”,而是成为丧失灵魂的人;在千锤百炼之下,你原来的灵魂早就出窍了!
炼狱求生!多么美妙的人间经历,这是任何应天堂招募者不能不准备的。在乌托邦盛行的20世纪,这种炼狱遍布全球,最光辉的样板当然首先出现在俄罗斯。
让人大开眼界的是,炼狱也出现在腐朽的西方世界:那个自称“列宁转世”的人民圣殿教教主琼斯,在南美的热带丛林中,建起了训练基地“琼斯镇”,组织他的近千名信徒进行入天堂前的训练,那是不折不扣的炼狱修炼!琼斯可不犹豫,很快就将所有教徒送去“天堂”了;只是,这些人在上路之前都幸运地得到了琼斯恩赐的氰化物!
规模更大的是波尔布特在柬埔寨所建的炼狱。波尔布特号称“得意门生”,真正得了精神导师的真传,更具东亚人的风格。这样的人自然不再有琼斯那种耐心,费时间让入炼狱者慢慢磨蹭,他准备的只是大刀、铁锤,干脆利落地将几百万人送去地狱了!这就再不能演绎“炼狱求生”的故事了。
炼狱或许很不错,但现实所展示的却是求生不易。不知道小粉红们钟情什么样的炼狱?创建炼狱的是本土圣人、俄罗斯导师、琼斯教主、波尔布特、薄氏重庆王或其他某人?如果是后面这几种,恐怕就没什么“炼狱求生”的机会了。
幸与不幸
如此空前的大灾难,在人类历史上并不多见。像俄罗斯那样的远逝的“圣地”,今天几乎不再被人提起。至于其他一些地方,仍然不乏幸存者在。那么,经历者们“幸与不幸”的问题,仍不失其意义。在我们这片奇葩土地上,追念昨日梦幻的人依然那样成群成片,拷问昨日的祸福,就更加事关重大,尤其事关那些少不更事的梦幻者。经历患难者能够掩饰那埋人无数的旧坑吗?
就我而言,“幸与不幸”当然只有自己最清楚,从来拒绝他人代为评判。那么,几十年跌宕起伏的生涯,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我从来以为,说不幸最难。如果说不幸,那么最大的不幸就是:我们都只有唯一的一次人生经历。这类结论似乎没有任何现实意义。既然无论好歹都只有一次来回,还去说它干嘛?如果说我之此生一无可心处,那岂不是承认: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失败之人?你真的情愿做最失败之人吗?倘不甘心充当第一号倒霉蛋的角色,岂不要奋起检视人生,从漫长的岁月中多少找出一些亮点装点人生?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致坚持说自己一直不幸了。
这种意义上的幸与不幸已经近于玄谈,我对之不感兴趣,宁可持一种更直接的、常识性的见解,无论它如何了无诗意——在最不堪的情况下,连牲口都做了,还谈什么诗意!“诗意”二字,岂是任何人都配、任何社会都有的?
且不急于贴什么标签,我只想吐出一句大实话:如果上帝恩宠人类,给每个人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我将毫不犹豫地宣布:现在就开始我的第二次选择!
你一定断定我是此生一无满意处的最大倒霉蛋:一生穷困潦倒、缺衣少食;事业上处处受挫、一无所成;职业上则用其所短、废其所长;生活中动辄得咎、无处顺心……。然而,事实上恰恰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这样。从平常的标准看来,我远不是这样倒运,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春风得意,令人羡慕。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满意于自己的人生;如果要给自己评定一个分数,那么断断不能及格!既然沦落至此,对于此生哪还有得意可言!
那么,我的失落、遗憾、无奈、不幸是什么呢?
简言之,幻灭而已。
我自早年起,就生存状况与生活环境都颇为特殊,极少交结,惯于独自沉思,几乎被隔离在世俗生活与世俗交游的圈子之外,在某些方面甚至被目为不谙世事。凡此种种,都将我推向一种独特的理想主义,既包括价值观念,也包括处世风格。身处当今之世,如果说这种理想主义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它必定在每一点上都将你推向失败;质言之,它就是一种失败的理想主义。身陷这种理想主义而不能自拔,就不可能感受到一点点被实现的理想,其结局不是幻灭又是什么呢?任何人都不可能逃避这种逻辑啊!
心怀理想而最终至于幻灭,该属于什么等级的不幸呢?此中的苦处,实在未可与人言,与何人言哉!
难割之缘
人生的奇异之处常常在于,你并不知道:始终纠缠着你的,究竟是什么。如上所述,似乎终于知道了内心纠结的那个症结所在,那就是萦绕于心而不可去的幻灭感;如果它长久地盘踞于心而不能消散,就会成为内心的至苦,这种苦楚不仅深埋于五脏六腑,而且将困厄你的灵魂,更不知苦难之所终。
最终,这会成为你的缘分——苦难的缘分。大凡缘分,从来都是一种彻底的纠结,一种不可离弃的伴随,那将是陪伴你终生的飞来之物。伴之如恋,苦之如胆汁浇心——这种感受,岂不正是苦恋!本文以苦恋开篇;恋着何物,一开始还算清楚,它就是既苦又甜的命运,更具体一点就是我的大学历程。从那儿开始的思想之旅,让我走到了大大出于意外的当下这一步,不禁获得了一种顿悟:对于缘分的苦恋。始于苦恋,终于苦恋,岂不完成了一个轮回?应当是大吉大利、洪福齐天啊!
然而,仍然有未尽透彻之处:我所苦恋者,此刻是什么,未来是什么,最终将是什么呢?就不必分别回答了,倘若那样,将又是一番难言的纠结,那是一个似乎已经澄清、但最终难以澄清的问题。我所苦恋者,岂为一物?是往昔,是未来,是天地,是世界……这些都不构成核心。让我能够一言了却的,不如说是:
我苦恋着命运,命运是我的唯一苦恋之物!
苦恋命运,命运岂不会浸透着苦?命运本来已经很苦,再泡进一点苦汁,作为镇苦之宝,再好不过!国人最欣赏的格言是苦尽甜至、否极泰来,“苦”字说尽,甜也就在其中了!
命运之于我,不过是一种缘罢了,无论它是前世之缘,还是今生之缘;是铁定之缘,还是随机之缘;是激人奋发之缘,还是勉人守成之缘;是招之即来之缘,还是挥之不去之缘……。命运之于我,或者我之于命运,两相协合,机至而意随,随缘而已!到了随缘的境界,对于命运,无论是追随还是驾驭,都是无往而不适,就如古人所言,真正达于悟道之境了。
至于此境,“割”字就用不上了。古人爱说“洗尽凡尘”,“割断孽根”,“了却孽缘”等等,都是未达透彻之境者的说辞,不值得深入辨析。试想,一旦已与命运融于一体,“割断”之说就既无必要、也无可能了。实际上,命运就是人生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或就是人生的全部。除了生活本身之外,你到哪里去寻找那个支配着你、却又外在于你的命运?
无论命运还是缘分,机遇还是时运,与其视为人生的附加物,还不如就看作人生本身。无论是苦是甜,是哀是乐,岂不都是你的应得之物,同时也是身外之物!苦恋所有这一切,既是人生的应有之义,也是人生的分内之事。这样的苦恋,岂不也是一种缘分!对此,你还能有所措意吗?倘若如此,这种“苦恋”之“恋”,恐怕就不尽为“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