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国家特别珍视传统、且每天都将继承优良传统的口号呼喊到振聋发聩,那么就一定是中国了。但如果人们最终发现,那些向来被视若家珍的优良传统,竟然不过是一些不合时宜的俗物,甚至是一些有害的糟粕,那么人们将如何震骇呢?在常识中,珍品与糟粕判若云泥,任何稍具智慧的人士都能明察秋毫,何至于如坠云雾、混淆不清呢?
古代传统
赞颂且强烈维护“优良传统”,是古今共举的一件大事,力推者既包括历代的守旧派,也包括今天的激进革命者。看来具有极端对立倾向的人士,居然站到了一条战线上,实在是难得古今共享的一道奇异风景。
只是,那些推崇传统呼声最高的人,似乎并不在意一件事,即清点一下中国古代到底有些什么优良传统。且不说那些跟在后面瞎起哄的人,至少自称或被捧为专家的人,多少该花点工夫,梳理一下有关的文献资料。当然,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因此我不能不理解,专家们何以知难而退。
本文的目标,仅仅在于以若干事例说明:至少有一些素被尊崇的优良传统,既不优良,也谈不上是久远的传统,更不宜于优先推荐给现代人。我例举的是:颂圣,避讳,守土,它们似乎是古今共奉的无上珍品。
颂圣——资中筠认为,“颂圣文化”是中华文明的强势传统;我没有理由反对。所谓颂圣,就是对涉及皇权的一切,包括皇帝功德、言论、文告、威严、皇家礼仪、龙脉传说等等,一概无条件地持赞颂态度,并贯彻于任何书面与口头表达中。在王朝时代,颂圣是每个臣子的义务,是满朝文武无例外地遵守的例规,并刻入所有人的意识与习惯,不可能出现任何或明或暗的质疑。这样一来,颂圣就等于制度化了,不能将它归入谄媚、阿谀、拍马屁一类的行为。
要感受一下古代颂圣的庄严隆盛,不妨去看看任何一块功德碑。还有,任何公文都少不了一段颂圣的套话。这些言辞几乎是固定的,其内容并无实质意义,即使最虔诚的读书人,大概也会略过不读。
如果要举一例说明:现代人如何忠实于古代传统,那么“颂圣”就是最好的例子。今天,除了不再用文言之外,颂圣传统是完全继承下来了,包括风格、频度、礼仪,甚至包括标志性的敬语“万岁,万万岁”,所差者仅省去了“吾皇”二字而已。
避讳——为尊者讳,出于对权力至尊地位的万无一失的维护。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其一是名讳:不许触及关联君主及其家族成员的任何文字,违犯者甚至可能蒙杀身之祸。例如在汉代,刘邦之“邦”是不许任何人触及的。其二是过讳:凡涉政事上的过失,无论是否与皇帝有关,都不容许以任何形式关联皇帝,更别说批评了。
就是在古代,“名讳”也近乎迷信,谈不上任何道理,如果移用于今天就太不可想象了。因此被继承的只是“过讳”;至于改“演习”为“演训”,则尚待高人解释。“过讳”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古代;而执行的严格性则肯定远超古代。道理看来很简单:如果容许人们纠缠过失,岂不让至尊灰头土脸?别人批评不行,就是自我批评也不行!领袖就公开说过:我是从不下“罪己诏”的!我认为这算是真正高明的看法:就是绝不可轻启“批评至尊”这一闸门!
任何事情都会“过犹不及”,过了头就可能自蒙其祸。就是古代也不为先朝皇帝讳,而在现代,连已过去几代人的事都不容议论,就未免过分了。谓予不信,你就去写写文革试试,看谁会来收拾你!
守土——当1990年代提出“守土有责”时,我本能地以为出自某个赳赳武将之口。但后来发现竟是出自宣传部长之言,不能不深感意外。言下之意,大概是“守住舆论阵地”。后来此说的用法就大大扩展了,变成了“守住权力阵地”。这种要求的重要性自不待言,而且古今无别,于是“继承古代传统”自动入题。
今天,对于“守土”这一古训又有新的发展了:守住这份家业!这就比“守土”更明确、更贴切,是任何人都不会误解的一种表达。不过,也许有人会质疑:国事当成了“家业”,对家业并无权力的14亿人也会这样认为吗?倘非如此,那14亿人将情何以堪!再说,作为一个传统,国人维护国事的记录并不佳,远不及维护权力、官位等等的精心;谁真正将国事当成家业在守呢?
革命传统
如果说,数千年文明史积累的传统已够丰富;那么,即使数十年的革命史,也可以积累足够多的传统,只不过它们被称为“革命传统”,这是古代传统所不配的。或许,革命传统比古代传统要更丰富、更强大、更深入人心,因为它受到空前强大的宣传机器的护持。
革命传统之多,简直不胜枚举。此处略举数条,用以说明此类传统如此强大的缘由,亦说明它们何以仍将长久地植根于现代中国的土地上。我要举的是:报喜,正能量,保密。这些正是今天朝野共同尊崇的无上宝物。
报喜——有点世界史常识的人都知道,“马拉松”运动就来自古希腊的一次“报喜”:为传递战胜波斯军队的喜讯,一个古希腊士兵竟然舍命一口气跑了40余公里!在现代中国,需要“报喜”的事情多不胜数。我的中学时代几乎就在不断的“报喜”中度过:班上某项技术革新成功;批判资产阶级取得某项胜利;某场竞赛获得优胜……,都得敲锣打鼓向党委报喜,既可以邀功,又可以大造舆论,何乐而不为?于是,报喜成了大跃进中最耀眼的景观。“报忧”的事情是不会有的,“报喜不报忧”后来就成了最牢固的传统之一。因为,这符合革命的宗旨与需要,它不能不算入革命传统之内。今天,如果王沪宁的传人忘记了这一传统,就不配做宣传首脑了。
正能量——我与许多赶不上时髦的人一样,太看重学校书本知识所给予的那种训练,“读书到小学止”的那些人根本不在意那一套!等到我发现大家都在说着“正能量”时,竟然完全不知所云,难道能量也有了正负之分不成?及至我附和着大家说正能量时,已落后了一大截!今天,我不能不承认,恰恰是“正能量”一词,表达了当代政治的最大诀窍:凡是权力主张、坚持、实行的一切,只要装入“正能量”这一箩筐,人们就知道如何去对待、遵行了,根本用不着你劳神费舌去解释、论证、说服。对于权力者来说,这岂不是天底下最省事的统治法!
不过,“正能量”倒不是什么新发明,它早就被用着,而且已经成了革命传统,只是今天才找到这个恰当的名词罢了,尽管有点词不达意。今天,只要你能如当年鼓吹“阶级斗争天天讲”一样,做到“正能量天天讲”,继承革命传统的问题,就算差不多完全解决了!
保密——与正能量比起来,“保密”就没有什么新鲜处,已经是老古董了,但恰恰是革命传统中的老传统,最值得珍惜。红色革命经历了它的风险万分的铁血年代,不可能没有它的传奇,而这些传奇多半与种种秘密格斗联系在一起。在革命后代的想象中,革命包含着无数秘密;实际上,革命本身就是秘密!如果没有了保密,还谈什么革命?因此,在革命文化的氛围中,任何要求保密的组织、活动、条例等等,都会得到理所当然的维护,没有任何人敢提出最轻微的质疑。这就使保密成为现代中国最坚固、最不容置疑的传统之一,对于这种传统的任何抵制或者干扰,都会被视为叛逆!
保密甚至走得如此之远:它将根本无秘可保的一大片领域都划到自己的管辖之下了。例如,档案馆中就保存着一些文革中张贴在大街小巷的大字报,今天都算机密材料了;将这些材料外传,是要判罪的!
传统利弊
或许有人会说,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重视继承传统的了!若论口头宣示,也许是这样;但若论实际坚持,恐怕就要看是哪一类的传统了。
没有哪个国家不具备一定传统的,即使历史短浅的国家也罢。传统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在其历史进程中所提炼与积累的经验、观念、制度、习俗之类的文明要素,它是一项独一无二的资源,其价值无可估量。一个国家无论走上什么发展轨道,无论它如何变幻无常,就算如脱缰之马,都永远逃不脱一根缰绳的羁绊,这根缰绳就是传统!
一说到继承传统,反应过敏的人或许会说:赶紧将历代圣贤的语录贴到墙上去!其实大可不必。在这一点上,当然不妨去主动做点什么,但也可以什么也不做。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传统是无意识地起作用的,并不需要什么人去有意识地推动。全世界有不可胜数的国家、民族、地区乃至部落,都有自己的传统在静悄悄地传承下去,不见得有谁在有意识地倡导或者鼓动。如果某种传统竟因完全无人在意传承而很快消失,那么,它多半算不上什么有价值的传统,不传也罢。
如果传统永远仅仅借无意识的力量在传承,那么这个世界也未免太无生气了。任何国家都不免会有一些传统意识特别强烈的人士或者社会力量,不情愿看到祖上遗留的稀世之宝悄然消失,忍不住大声疾呼,力图唤起公众或者当局对于传统的关注。至于统治者在意维护传统,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很强势的“传统”,在中国尤其如此。在这一点上,现代中国的当政者在列祖列宗面前应当问心无愧,他们维护传统的那种热心,有时甚至胜似古人!只是,他们选择来继承的,仅仅是用来维护权力的那一部分传统而已!
如果仅仅在意传统的继承,而根本不考虑传统的利弊,那也太盲目了。传统总有益吗?当然不是。否则,“五四”的先人岂不白忙活了:他们奋起反抗、抵制与废除的那些旧传统,都该死灰复燃吗?无论如何偏爱传统的人士,总不至于主张保留蓄辫、缠足吧?另一方面,社会永远不缺钟爱古风之人,就是坚持保留某种传统国画、传统乐曲、传统戏剧……,你能去强势禁止吗?
传统的东西千千万万,有人要禁,有人要留,争执下去岂不永无结果,乃至天下不宁?在这一点上,我没听说欧洲人陷入争执而不得要领,这表明他们已进入某种健全机制而得以自然运行,这正是我们刻下所应追求的。在所有的传统之中,我们最缺少自治的传统!只有依靠民间自治,才能有序地解决传统的取舍存废问题。希望在于确立如下认识:
决定传统存废的,应当是民间而非权力!
冲破牢笼
在任何情况下,传统都是一个罩住你的笼子,限制着、规范着你的行为,使其不越出某个范围;无论你在承受传统的约束时,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是欢迎还是抵制,是受益还是受害。在这个意义上,传统的作用是绝对的。
如果传统已经成为某种难以承受的桎梏,那么它就不再仅仅是一个笼子,而是一个不堪忍受的牢笼!你所考虑的,就不再是如何去适应它,而是如何冲破它!
无论古今,冲破牢笼都是一些改革志士的勇敢选择。许多故事今天仍然值得借鉴。
胡服骑射——战国时代也算得上“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那种变幻莫测的时代,诸侯们不在乎冲破什么牢笼。赵武灵王冲破的那个牢笼有点不一般:他将中原的千年习俗都变了,而且变成了胡人的习俗。这就在赵国移植了游牧部落的文化,实现了赵国的强兵。这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见成效的改革开放!。
新文化运动——1920年代中国需要的勇士不是马上武夫,而是思想文化界的斗士,其中的旗手就是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他们所要冲破的牢笼,就是禁锢了中国士人数千年的旧文化。在今天看来,那件事不仅理所当然,而且似无难处。但如果身处1920年代就不然了。杜甫在说到安史之乱后李白在成都的艰难处境时,曾说“世人皆欲杀”李白!在新文化运动中挺身而出的胡适等人,恐怕也接近于“世人皆欲杀”了。
顾准——如果说“欲杀”胡适等人的世人,不过是说说狠话,其实并无杀人之力;那么到下一个时代,欲冲破牢笼者就真正九死一生了,顾准就是最典型的一个。顾准所要冲破的牢笼,就是当时中国思想界天空中的那张大网,它禁止任何新思想脱颖而出。自上世纪中叶之后,“思想家”这几个字在中国就成了禁忌,而恰恰顾准就是一个极具创见的思想家,这样的人还能幸存,已经是真正的奇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