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随想

in hive-180932 •  2 years ago 

如果哪个国家危机四伏、社会动荡,那么社会算命师就会出来宣告:该国即将发生革命,历史的必然性规律正在发挥作用、不可违背啦!倘若革命遭到失败或者结局不妙,另一些社会算命师就会振振有词地宣布:不是早就说了吗,社会条件还没有成熟、革命时机尚未来临,违背客观规律制造革命行不通啊!是哪一类算命师在信口开河、欺世盗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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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绒革命

革命从来都不是可以随便说的话题。像巴金老先生那样,在其小说中制造出种种“家庭革命”的噱头,哪能算什么革命?但巴金的说法也不全错:家庭革命不就是从叛逆开始的吗?而社会革命、政治革命等等,不过是规模更大的叛逆罢了。

话虽如此,但在常人的印象中,革命似乎总该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一些人想象得更恐怖:革命就得千百万人头落地!但现代发生的许多革命恰恰不是这样。1989年发生在捷克的“天鹅绒革命”,就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

我不知道捷克是否会进入每个人的记忆空间;到一个连国家印象都模糊不清的地方去寻找革命,不免有些滑稽。但对于捷克这个国家,真还不能等闲视之!至少可强调两点:其一,自近代以来,捷克的经济、科技、文化之发达,在斯拉夫民族中就首屈一指,例如就在俄罗斯之上;其二,自1960年代以来,捷克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备受全世界关注。知道了如上两点,如果你还无意看看捷克的革命,那就有意闭目塞听了。

要理解1989年的天鹅绒革命,就不能不提到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1945年之后的20年间,包括东欧卫星国在内的苏联帝国,似乎固若金汤。但实际上,在东欧的较发达地区,早就暗流涌动。像捷克这样经济文化水平都大大超越俄罗斯的国家,要长期匍匐在野蛮落后的北极熊脚下,本来就极度不合常理。于是在1968年春天,捷克的知识分子与党政上层联手发动了“布拉格之春”运动,在苏联阵营内率先燃起了政治经济改革的火炬。这种背离莫斯科的行动,其结局当然不妙:苏联率领的华约五国联军,在一天之内就占领了捷克全境,这算是54年后对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的一次预演!

布拉格之春的发动者们,要么流亡国外,要么从此噤声。但是,布拉格之春的理想却没有被遗忘,而且思路日益清晰,要求逐渐明确,意志更加坚决。1989年,东德民众推倒柏林墙的行动催生了不可遏止的改革浪潮,这股浪潮很快越过边界进入捷克,终于触发了大规模的民众运动。这场运动一开始不免继承了1968年的那些口号,但很快突破了布拉格之春的老框架,发展成一场真正的革命:旧的党政权力架构解体,代之以纯粹欧洲式的代议制政府。如此之大的变化来得很快,而且没有流一滴血,不能不说是世界史上的奇迹。

这种纯粹和平的革命,得到了几乎举国一致的欢迎;就是在旧的党政干部的阵营内,也没有任何明显抵抗的痕迹,而且拥护者众多;用中国的说法就是:举国竟无一人是男儿!这种看来似乎皆大欢喜的革命,岂不正应当称为天鹅绒革命吗?在偏爱铁马金戈的中国观众看来,天鹅绒革命或许不那么让人热血沸腾,但其所达到的思想、道德境界,或许更高一层!

颜色革命

在戈尔巴乔夫以其无与伦比的勇气撕开苏联帝国的铁幕之后,再迟钝的人都预感到,在苏联阵营的范围内,某种程度的革命迟早会要发生。那就是一个革命年代,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革命浪潮的来临。

至于天鹅绒革命之后,新的革命浪潮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再次出现,在那时似乎并无明确答案,也不可能被任何人预言。

但20年后,新的革命就不期而至,这就是茉莉花革命,它出现在中东地区,那似乎不是一块有什么革命传统的土地,因而茉莉花革命并未进入任何预言家的视野。

如所周知,中东地区是穆斯林的地盘,也是阿拉伯人的禁脔。无论穆斯林还是阿拉伯人,都不惮用血与火改变政治舞台,却不习惯发起什么民众运动,除非是某种宗教狂热的发作。出现“茉莉花革命”这种事情,不能不使许多人明白:今天的世界确实变了!

茉莉花革命首先在北非国家突尼斯爆发。突尼斯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国家;它占据了古代强国迦太基的土地,却没有任何追踪迦太基事业的壮举。迄2010年年底,突尼斯在强人本阿里治下,已度过20年的平静日子。但一个小贩布瓦吉吉打破了这种平静:他因与不肯通融的市场管理员的冲突而受辱,竟愤而自焚,终于激发了一场大规模的反政府抗议,直至使阿里总统被迫下台。市场小纠纷发展成推翻总统的革命,这种事情中东人何曾见过?唯其如此,它才格外值得关注。

尤其非同寻常的是,茉莉花革命并不是一次孤立事件,它引燃了遍及整个中东地区的一场燎原大火,首先牵连到利比亚、埃及、叙利亚等国家,掀翻了一系列总统宝座,且在某些地方引发血腥的战争,至今战火未熄。这岂是那个过于刚烈的突尼斯小贩的初衷?

仅就突尼斯一国而言,局面还算平静,没有大规模的暴力发生,这颇接近于天鹅绒革命。但就它所引发的整个中东地区的动荡而言,茉莉花革命就远没有那样温和了。对于这种差别,各国当政者看得最清楚。在这个并不很文明的世界上,像本阿里那样多少得罪过民众的统治者该有多少!他们对茉莉花革命岂能不咬牙切齿?与之对比,咒骂天鹅绒革命的声音就明显少些;无论统治者们是否喜欢,对于几乎无懈可击的天鹅绒革命,即使要攻击也不免难以启齿。

除了远比天鹅绒革命更剧烈之外,茉莉花革命的更可怕之处是,它恰似一种具有高传染性的病毒,在几乎遍及全世界的范围内迅速传播,很快祸及中亚、乌克兰、南美等地区,象征物也从茉莉花发展为其他具有某种颜色的东西,“茉莉花革命”一词则代之以更一般的“颜色革命”。就是在我们这里,一旦某个地方有人生事,特别富有警惕性的人立即出来大声警告:有人在制造颜色革命啦!对颜色革命的警惕之高,简直无以复加了。

逢革命必反

革命可怕吗?那种使“千百万人头落地”的革命当然可怕。但是那样的革命已经久违了,当代人岂能有这种眼福?今天仅仅从动画片了解世界的整整一代人,心中的革命,或许就是扭扭秧歌、唱唱样板戏,不过是些快意于心的戏耍,将革命与血腥联系起来的那种想象力,似乎早已绝迹。或许,“革命是否可怕”根本就进不了话题;更现实的话题是:今天还有必要谈革命吗?如果革命将与大多数人无缘,革命是否可怕的问题自然就不存在了。

我不是算命师,绝不会去纠缠“革命是否会发生”或者“革命何时发生”这类问题。我同时也是理性与逻辑的顽固信奉者,心中十分了然:“革命是否可怕”的问题,自然地联系着“是否欢迎革命”的问题。如果你终究相信,绝不像想入非非的浪漫主义者所臆想的那样,革命就如同一次惬意的“狂欢节”,那么,你就不至于没来由地张开双臂欢迎革命了!

这就有了刘再复、鲍彤,以及具有同样取向的人,他们岂止不欢迎革命,而且反对任何革命!也不要神经过敏,以为“终于有了抓反革命”的机会!诚然,鲍彤的的确确地宣称自己已经铁定“反革命”了。但他只是从现代政治哲学的逻辑推出,应当信奉“反对挑起革命”的主张,这比现实政治中的“反革命概念”要深刻得不可以道里计!作为社会历史中的行为或事件,无论主张还是反对,都是观察者与研究者的权利,这无关乎他赞成还是反对某次特定的革命。

刘再复等人的主张一点也不荒唐,它既是对历史经验的某种合理概括,也是对肇端于革命的巨大破坏的深深伤悼。既然革命毁去了那样多的人类文明之花,无论它换回什么都不值得了。

尽管如此,我却并不打算加入刘再复等的队伍,因为我终究不赞成完全废弃革命。在逻辑上很简单:既然反对革命的唯一的、或者主要的理由就是,革命毁灭了人类文明之花,尤其是毁灭生命,那么,需要反对的就只是造成这种毁灭的革命,而不是所有革命。

问题是,这个世界上有不造成毁灭的革命吗?当然有!天鹅绒革命就是。但那也算作革命吗?我不知道,谁的革命定义将排除天鹅绒革命;倘真有这样的定义,岂不排除该定义就得了!任何定义都来自人,且肯定是不完美的人,更不是来自上帝,还不至于绝对不能修改。

现在不妨就说明白:

我赞成任何不毁灭生命及文明之花的革命;反对任何其他革命。

这种意义上的“逢革命必反”,我就欣然认领了!

目标乎?手段乎?

无论刘再复辈说了多少令向往革命之人感到沮丧的话;也无论鼓吹革命者唱了多少斗志昂扬的高调,世间的革命既不会更多些,也不会更少些;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宣示而改变,除非你是有能耐呼风唤雨的世间豪杰!

于是,革命如何会发生,或者如何不使革命发生的问题,依然存在,并没有丝毫改变。是否欢迎革命,决定于个人的偏好;革命是否发生,则决定于客观情势。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因此,即使你比刘再复更坚定地反对革命,你还是面临一个问题:一旦革命形势出现,你将如何应对可能不期而至的革命?在这一点上,你与其他人并没有多大不同。革命的洪流从来都是浩浩荡荡,且绝对自行其是,既不为任何人所阻挡,也无心听取什么人的建言。在突发事变面前,普通一人渺小之至!

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个人作独立选择的权利。

辛亥之前,革命派与立宪派势不两立。立宪派力言:立宪优于革命!无论他们说过多少话,一旦革命之枪打响,他们知道时势不在自己一边,其中不少人就毫不犹豫地投入革命阵营为革命发力,最著名者例如梁启超、谭延闿等。如许多历史学家所认为的,正是具有非常能量的立宪派的积极参与,辛亥革命才成功得出人意料之外地顺利与迅捷。你能说,立宪派背离了自己的信仰与理想吗?或许,在他们看来,建立共和、实现立宪,才是真正的目标;对此目标,立宪派与革命派都不会反对。能通过和平途径实现立宪固然最好,但一旦革命已在路上,亦不妨顺水推舟!我不知道,是否每个立宪派都会这样想;但事态发展的逻辑不能不是这样。

在历史上,经常风云变幻,波诡云谲;各色人物,常不免随波逐流,朝秦暮楚,让人不胜困惑。民国年代最引人注目的奇葩人物,就是湘潭士人杨度。他的人生经历大概是史上绝无仅有,竟然遍历如下一系列角色:立宪党人;共和派;挺袁帝制派;革命党人;共产党人(周恩来介绍)。我不知道,将来的民国史将如何书写此人。

如果换一个思路,或许将化解上述困惑。实际上,许多人们一度看重的东西,未必有初看起来那样大的分量。就如革命与立宪,许多人为之奋斗终生,却未必值得视为终极目标;在更具有“终极性”的目标面前,它们不过是服务于终极目标的手段而已。我不知道杨度心中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或许是追求“太平盛世”吧;而革命与立宪或许都是达此目标的手段。倘真的如此,他一生的诸多角色转换,或许并不那样不可思议。

就本文的论题而言,核心的问题是:革命究竟是目标乎?抑手段乎?如果这一点明确了,那么许多争执与困惑将不复存在。我们这代人刚刚经历了一个宏大辉煌的革命时代,实际上迄今尚未走出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价值认同、思维模式、心理倾向,都本能地与革命联系在一起;革命几乎成了人们灵魂的一部分,要不认革命为“终极目标”何其难哉!但在理性上,你能真正认革命为终极目标吗?你真的认为,无论人生与社会,没有比革命更本原、更具价值的东西吗?如果是这样,在没有革命的年代,人生就无意义可言了!你终究会明白:

革命不过是一种手段,而且未必是最可取的手段。

如果看清楚了这一点,你不会豁然开朗,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到整个精神都被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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