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炎黄子孙的自豪感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但没有多少人去想:当初炎黄近亲组成的群落,该如何亲密无间、其乐融融;而同样是炎黄子孙的后代人,却彻底分裂为“我们”与“他们”,争斗不息,乃至烽火连天。今天,究竟应当弥合“我们与他们的”的分裂,证实炎黄子孙原本一家;还是全力继续“伟大的斗争”,借以证实某个教义的伟大辉煌呢?
曾经大同?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人类这个物种,本来最不应当分裂、争斗、势不两立、你死我活,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有统一的基因。且不说“人类同源”——同源于非洲——这一学说;也不说亚当夏娃的传说。单单听到“炎黄子孙”这四个字,今天的中国人,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贵贱,似乎就该相拥而泣!在黄帝陵的祭奠仪式上,人头攒动的冠带之士,无论来自海内海外、此岸彼岸,谁不认那条维系了几千年的血亲纽带!谁肯区分“我们”与“他们”?
就学界而言,疑古派由来已久,近代尤盛;就是对于炎黄源流之说,亦不乏挑战。但学界似乎有某种默契:学术归学术,一旦事涉民族大义、族源认同、神州一统,质疑炎黄的所有讨论,就立即自动消声!即使是挑战炎黄传说,也不意味着挑战华族认同;统一民族观念的牢不可破,似乎毫无疑义。
华夏一源,已不再是需要讨论的学术问题,而是一种近乎宗教信仰的牢固共识!
这种“同源性”信仰,与其说依赖于古代传说,不如说建基于共同的文化心理,并不需要什么考证。远古传说总不免有修正甚至颠覆的时候,但文化认同则坚不可摧;这就如同:即使不认可亚当夏娃传说,亦无损于犹太人的文化认同一样。
而且,华族的一统渊源,有比迹近神话的炎黄之说更好的佐证,那就是古代的大同。如果说,关于炎黄初祖的传说,至今仍然欠一个不容置疑的考古实证;那么,在许多古今学者的心中,远古的大同,似乎成了无需求证的历史事实。如果尧舜禹还不足为凭,那么,至少三代盛世不正是远古大同的明证吗?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够解释,至圣先师孔夫子对于他所处的时代,有那样多的批判、遗憾与叹息,而独独对三代却有那样多的赞颂、膜拜与向往!孔夫子的时代,离三代并不太远,他的古今之叹,想必不致全为向壁虚构吧。
总之,认定曾经有一个辉煌的华族大同,是今天许多人的共识;至于它基于坚实的历史真实,还是仅仅基于一种信仰,那都不太重要,也不是大多数人所关心的。真正重要的事情,是这种血族同源与文化同源的共识,实实在在地加强着今天对“华夏一家”的信仰,否定、对抗着“我们与他们”的种种喧嚣与妄为。
不幸的是,这种对华夏一家的认同,并没有成为普遍遵循的实践准则。今天,盛行的仍然是“人以群分”,炎黄子孙被严格地划分为势不两立的阶级、阵营、集团,被划分为君子与小人、贵族与贱民、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专政者与被专政者、革命派与反动派、爱国者与敌对势力——统而言之,划分为“我们”与“他们”。当此21世纪之际,这种泾渭分明的划分,仍然没有即将消融的迹象,甚至正在固化,正在沉淀为某种文化基因!最主要的是,我们与他们的划分符合“我们”的意识形态,当然更主要的是符合“我们”的利益。
如此分裂
如果认同“炎黄子孙本一家”,那么“我们与他们”就应当欢聚一堂、握手言欢、同舟共济。然而,除了黄帝陵前的祭奠大典那短暂的一刻之外,欢聚一堂的愿望仍然是空中楼阁。其原因就是,在“我们”与“他们”之间的那堵高墙,仍然坚不可摧,它就是制度化的分裂。即使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都有和好之日,都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是,制度化分裂却似乎是血海深仇,永难弥合,因为它基于某种特有的教义,这种教义与和衷共济的华夏传统,有完全不同的基因,这种基因的识别标记只有两个字:斗争!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我们”是谁,“他们”又是谁?这就不必从双方对话中知其究竟了,这件事仅仅决定于“我们”,决定于“我们”的导师与圣经。
“我们”是无产阶级,“他们”是资产阶级——这种划分早就普世皆知,也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独家要诀,早已写在典籍、文件、宪法及领袖们的讲话中。谁是无产阶级、谁是资产阶级,也不是什么秘密,不知道的多半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自己!那些劳苦终日、勉强糊口的大众是无产阶级吗?他们大字不识几个,哪里领会得了深奥的阶级学问?王洪文如何?当他在中南海内衣锦尊荣时是无产阶级,而进入秦城之后,却是资产阶级了。荣毅仁是资产阶级吗?1956年之后,他就毫无资产可言被扫地出门了。陈寅恪是资产阶级吗?这个老书生几乎一辈子穷愁潦倒,根本不知产业为何物!阶级之说或许太深奥,被公认最有才智的大学者都不得要领。尽管如此,不讲阶级却绝对不行,因为“阶级斗争是纲”,曾经是我们的国家哲学!
“我们”是人民,“他们”是敌人——这种区分,更加神圣、更加不容混淆;“敌我不分”是重罪中的重罪。人民与敌人之分,几乎是妇幼皆知的常识,却又是学界大佬都说不清楚的事情。彭德怀属于人民吗?1959年之后他就是敌人了,而且是最危险的敌人;彭德怀在战争中的对手蔡廷锴是敌人吗?他作为政协委员早就坐到人民大会堂去了,岂能让一个敌人到那种地方去!其实,将人民与敌人划分明白,只需一本花名册就彻底解决了:人民敌人各有所属,岂不泾渭分明?这种想法,当然未得领袖思想之要领。如果将彭德怀放在人民之册中,1959如何去收拾他?真正的划分,其实是“听话”与“不听话”的区分。你今天不听话了,今天就是敌人!这种统治术,谁能不怕?岂不从此天下太平!
“我们”是爱国者,“他们”是敌对势力——邓小平时代的标志之一是:“阶级斗争”这一法宝暂时放进了历史博物馆,当然也没正式宣布作废,只是不再是“纲”而已,这就不致阻塞重新启用之路。曾经放置“阶级敌人”的地方,换成了“敌对势力”。这不失为一种极高明的举措。“阶级敌人”当然与阶级有关,在一个旧的阶级早已荡然无存的时代,明言谁谁是什么阶级之荒谬,让人难以启齿。但“敌对势力”就不同了:所有持有异见、敢于批评、或者仅仅瞧着不舒服的人,都不妨往“敌对势力”里塞。这就有了一个将所有欲加排除的人一网打尽的大口袋,岂不妙哉!对许多人都不必指名道姓,这就让更多的人感到自己有被塞入大口袋的恐惧,因而不免谨慎顺从起来。这样,岂不消除了许多潜在的挂碍?
“我们”与“他们”的诸如此类的划分,不仅使“我们”变得近乎绝对安全,而且也更加理直气壮,更显得道义高扬,就如同在黑色面前,白色自然就更白了。至于由谁来充当黑,是一件毫无难处的操作,也不必担当什么道义责任。
贻害无穷
“我们”与“他们”的划分,既不清晰,也未必前后一致、始终如一。而且,大多数人都心怀侥幸,认为自己不致被划入“他们”之内。这种侥幸心理大大降低了对于成为“他们”的恐惧。况且,在某一特定时间内,正式划入“他们”之内者,毕竟还不是多数。这就使得相当多的温顺小民,能够以附列“我们”为安,甚至为荣。这样一来,区分“我们”与“他们”的这种社会分裂,就显得似乎并不那么可怕,似乎也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实际上,这种分裂后果十分严重,下面就是一些主要的恶果。
恐惧——人类恐惧多多,但任何恐惧都不及被驱入“他们”之中的恐惧。在希特勒德国,“他们”就是犹太人;在斯大林的俄国,“他们”就是古拉格群岛中的人。这些人的恐惧如何,已经尽人皆知。其他许多“他们”,其恐惧程度,大概也好不了多少。韦君宜曾经是高官,不免亲手将一些人送往“他们”的队伍;否则,她就只有自己去当“他们”了。即使还只是到达“他们”的边缘,韦君宜在其《思痛录》中表达的恐惧,就足以令人寒心。几乎人人都害怕进入“他们”之内,社会就不再有波澜,还愁不海晏河清吗?
麻木——治疗恐惧的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麻木。读过鲁迅的人只知道闰土麻木,可能没想过知识精英的麻木是另一番光景。沈从文,这个在1930年前后曾打动了名门闺秀的才子,后来至少有一只脚踏入了“他们”队伍,从此心如槁木,张兆和眼中那个曾经倜傥风流的文学才俊还在吗?
失德——历朝历代失德之人无处不有,但一旦出现于读书人队伍中,就特别令人不齿,因为社会对读书人有更高的期待。这种标准未必不公平,首先孔夫子多半就不会反对。但如果将此标准用于身在“他们”中的人呢?那就不免有失公平。那些进入“他们”之列、而又希图苟安的人们,已没有任何自我防卫的手段,不免使用某些欠堂皇、难以启齿的办法,以致顾不得“失德”了。博弈论中有这样的推断:在互相隔离的侦讯中,嫌犯一般不可能不供出同谋。“不出卖同道”这种防线,在高度恐怖之下,很少能发挥什么作用。曾经广为流传的“冯亦代充当线人”一事,曾经有多种议论。其实,这主要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社会学问题。没有亲身体验的人,很难理解那个时代人们的纠结,这种纠结多半与“他们”的恐惧有关。
分裂的后果远远不止这些。即使仅仅这些,也够触目惊心了。
弥合裂缝
马克思在说到人类的共产主义前景时,运用了一个黑格尔的三段论式:人类从原始共产主义出发,进入阶级分化的私有制时代这一反题,然后达到消灭阶级的共产主义时代,完成一个合题。马克思的理想如何,不敢妄评。我感兴趣的是,马克思的思考模式有十分类似的应用。人类社会所展示的很可能是另外的正题、反题与合题:社会和谐的古代大同、其后的社会分裂、弥合分裂回归普遍的社会和谐。这仍然是依据黑格尔吗?倘如此,就不能不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回归普遍和谐或许是又一个乌托邦,或许不过是镜花水月!
首先得澄清一个误解:似乎一提社会和谐,就一定是消除任何社会矛盾,没有贫富分化、没有任何社会冲突、没有不同的社会阶层、没有持不同意见的社团、没有反对派、没有犯罪、没有社会渣滓、没有让你皱眉头的一切!总之,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一回闻?如果是这样,那就真是乌托邦了。此处所称的合题,仅指消除那种由权力刻意造成的、社会分裂为对抗的“我们”与“他们”而已。这样的目标,不仅非如天堂般遥不可及,实际上是当今许多国家的现实。举例困难吗?今天的北欧就是!那里并不是天堂,但对于苦于做“他们”的人来说,一个不再有“我们”与“他们”之分的社会已经足矣!
一旦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目标,心中自然就踏实了。
那个目标不是共产主义,也不是任何乌托邦,没有那许多神秘莫测的计划与方案,实现目标的手段仅一个而已,那就是:法治!
法治首先就是要管住权力,将权力关进笼子里,使它不再可能制造出一个拥有特权的“我们”。法治不可缺少的前提,首先包括基本的人权保障、普遍的平等——在法律面前的人人平等。这一条的真正实现,就彻底杜绝了一部分人沦落为“他们”的可能。这样,区分“我们”与“他们”的那种社会屏障,就将最终进入历史!
当然实行法治也不简单,并非朝发夕至。但也不是那样高不可攀,以致又成为一种“不能搞”!理由只有一个:当今世界的法治国家已不算少了,法治社会之优于非法治社会,几乎是无人反对的公理!即使不是所有国家,至少是大多数国家——包括那些实际上始终排斥法治的国家——都宣布以法治为目标,而这就成了当前最主要的世界潮流。正是这一潮流在不可遏止地消解着“我们”的合法性!
或许,“我们”与“他们”的划分,真已达山穷水尽之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