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己所不欲

in hive-180932 •  25 days ago 

尽管大人物曾经猛批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大多数凡人恐怕还是认同这一格言,而并不管它是哪个阶级的道德观。只是,这种认同多半只是在原则上;至于在个人的道德实践中,则往往恰恰相反:许多人就是热衷于让他人承受己所不欲,而自己则毫不犹豫地拒绝欲己所不欲!不过,这种心态也应当有“于己于人”之别。于己“欲己所不欲”,肯定超凡脱俗、世间罕见,此处不论。至于于人“欲己所不欲”,即主张“己所不欲施于人”,恐怕就是世间常态,只是人们多半没有明确意识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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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普遍噤声

我们没有体验过“言论自由”,倒是时时在享受着它的反面:普遍噤声。我不知道是否有哪个国家进行过测试,例如公民投票之类,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赞同普遍噤声。如果在我们这里进行这种测试,那么我敢说,一定会有许多人——且不说是大多数人——就是赞同普遍噤声。对持这种意见的人,如果与之私下交谈,问及“不让你说话好吗”,我猜度他多半会表示不愿意。这就意味着,“噤声”并非他之所欲。只是,他却毫不犹豫地主张,将这种“己所不欲”施于他人!

这很吊诡吧?岂不是一种明显的悖论!世人何以会陷入这种悖论呢?其实,你只要对人间世情与心态细加观察并稍作思考,就会认识到,这种现象并不像初看起来那样荒谬,甚至具有某种合理性!但恰恰因为如此,才不能不让人忧虑。

在这件事上,大多数人在无意中使用了两条截然相反的标准:于己,希望自己发表意见的机会不被阻塞;说得更简单点就是,希望自己有言论自由。谁都知道,那毕竟很痛快啊!于人,希望普遍噤声,让这个世界更清静些;尤其是,别人被噤声了,自己的声音岂不更加响亮!这种逻辑与心态,当然有点隐蔽,没有人愿意公开示人。如此看来,此中并没有什么荒谬之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免深感厌弃:其自私心理不免太丑陋了。

幸而,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较通达的人,前苏联领袖赫鲁晓夫就算一个。在任上的赫鲁晓夫,当然不可能主张言论自由;如果那样他也当不了总书记。下台之后,他有更多的机会观察社会且反省自身,深感限制言论自由之荒谬,对他曾经亲手禁言的那些人颇有歉疚,尤其对于禁了《日瓦戈医生》一书后悔不已。赫鲁晓夫读了此书之后,承认并没有什么不好。当然这已经有点晚;但与那些至死都保持“花岗岩脑袋”的人,高出不知凡几!

欲特权横行

你喜欢特权还是平权?我相信大多数人会喜欢平权,除非你就是一个享受特权者。不过,这只是原则上的选择,一旦接触具体问题,情况就复杂了。
当今世界,要举出一个无特权的社会多半没有希望。但特权多到如我们眼前所见,而且都那样丑陋恶劣,恐怕也是世上不多。

远在延安时代,王实味就公然批评当时“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招致杀身之祸。王实味也不想想,“平权”这种东西,毕竟是一种舶来品,不是想要就有的,有待一个漫长的生长过程。哪能真的认为,聚义厅中的梁山兄弟就该平等了?

今天一些人一谈到那个“人人平等”的火红年代,就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他就在谈某个天国,与这个世界无关。过来人所知道的却是:火红年代真正是上层的天堂,高工资且不说,特供面面俱到,花园洋楼,康生一家就占了39个房间,让后来的参观者大开眼界!

文革的拥趸更是念念不忘文革中的“普遍平等”。确实,绝大多数人都平等了,只是平等在同一贫困线上。但掌权者过得更有滋有味了。已经公之于世的林立果、王洪文的特权生活,你敢奢望吗?我不能不惊叹于世人的健忘,仿佛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至于今天的特权,就不必说了,那都在每个人的眼皮底下。不过见多不怪,没有人当一回事,仿佛不这样这个世界就邪了!

今天,真正奇怪的倒不是特权本身,而是有一些人起劲地维护特权,尽管这些人很可能并不与特权沾边,本应是最反对特权的人。这些人的逻辑似乎是:我享受不到特权,被凉在一边,当然非己所愿。但怎么能够肯定,我就不会迟早进入那个特权者之行列呢?我现在不是在努力着吗?作为一种制度,我干嘛要去反对特权呢?至于他人去反特权、争取平权,那就不行了,这样岂不让早被普遍接受的贵贱分野一朝崩塌?

于是,社会上就有了“欲特权横行者”,你很奇怪吧?但换一个视角你就不奇怪了:如果有人反对废除层级制、反对男女平权、主张城乡二元制……,你说不定会认为都有道理。而这不就是:“欲己所不欲”吗?

欲限制人权

经常有熟人愤愤然告诉我:西方又在攻击我们的人权了!这个教授对于人权就是不以为然;持同样看法者还大有人在。

如果你在自己家里挨了家暴,邻居跑来批评施暴者,你会如何反应呢?你可能立即替施暴者辩护,断然拒绝邻居的批评:这是我们的内部事务,不该你来干预!那个讨了没趣的邻居,当然无可奈何,只好悻悻地走开了事。

以上两件事看来非常不一样,但你不觉得,它们实际上服从同一逻辑吗?如果你认为其中之一有道理,而另一个却没道理,岂不很荒谬吗?

“人权”确实是一种舶来品,我们的先人没有这类想法。至于这种想法是否邪,就人言言殊了。我只想告诉你: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最主张人权,那么他就是许多人奉为老祖宗的马克思!马克思著作中用了多少篇幅来鼓吹人权,你自己看去。至于联合国的《人权宣言》,离我们很近,读一遍毫无困难。不能理直气壮地肯定人权、尊重人权、维护人权,反而谴责提倡人权的人,实在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耻辱!如果马克思仍然在世,听到他的一些门徒在反对人权,那么他一定会像1870年代一样,大声宣布: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

反人权论者的逻辑或许是:我自己的人权当然是要的,剥夺人权乃我所不欲。但任何人都来争人权,那就不行了,那样岂不弄成一个乱糟糟的世界?即使是为了维护稳定,也不能不限制人权!我可以坚持不要“己所不欲”的违背人权,但反对大家都来批评这种“己所不欲”,尤其不能容忍异己者介入其中。

这种逻辑,岂不又是一种“欲己所不欲”吗?

欲为民作主

学者们都很聪明,在饭局上“莫谈国事”这条戒律无需任何人提醒,大家只谈“酒色财气”,倒也皆大欢喜。但有一次居然有人破了例,一位教授竟然大谈绝不能搞民主,特别谆谆告诫在座的年轻人,要谨防民主!我不免十分骇异:此人究竟曾在哪个“民主社会”中受尽苦难?他不也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哪来这种“苦难经历”呢?

我深信,人在本性上是偏好独立、希望“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主”的。这种本性或许源于人类历史的深处,即使原始人也不至于乐意被控制、被役使。人之服从“他人作主”,是文明演进之后对于本性的一种突破;这样,社会中就有了“为民作主”的人,也就是官员;乃至“当官不为民作主”成了官员自责的理由。

但人类文明史终于展示出“人性复归”的倾向,从“他人作主”复归于“自己作主”,而这恰恰意味着民主的复兴。现代史上民主的普遍流行,绝非偶然现象,恰恰是人性回归的时代潮流;视为“洪水猛兽”或者“邪路”,既是偏见,更是无知。

那么,为什么一些看来知书达理的人,会起劲地反对民主呢?

逻辑上很显然,不爱民主,就只有喜欢专制、喜欢他人代你作主了。但如前所述,人在本性上不欲专制。但为什么会主张社会——也就是他人——接受专制呢?此中的理由当然人各不同。有人可能就是喜欢自己对他人行使专制;也可能认为专制能使社会稳定、秩序井然。这样,就会有人主张他人接受自己并不真正喜欢的专制。

这还不是要他人“欲己所不欲”!这奇怪吗?

欲血染疆场

当下时局紧张,正是各路英雄大发豪气的时候。不过,就是“豪气”也有真假之分:自己去冲锋陷阵当英雄,那是真豪气;蜷缩在后面,只是要别人冲上前去,那就是假豪气了。我敢肯定,今天那些豪气万丈的战狼,多半是以假豪气赚点吆喝罢了。

和与战从来都是天下大事,涉及无数人的生死祸福,岂可轻言?现在的战狼们哪管这些,只管将最厉害的话掷出去,只要赚到喝彩就行,这样甚至还能进款多多,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要是真的打起仗来,反正冒死犯难的人有的是,也轮不到自己去真刀真枪。

这种局面,恰恰是中国社会的悲剧,这种悲剧已经上演几千年了。在历史上,有两个词流行了几千年:主战与主和。这些词用到现代之后,被文人们修饰得更醒目了:爱国与投降,或者爱国者与汉奸,后者岂止遭举世唾骂,还要遗臭万年呢。

无论这类争执如何激烈,现实却十分明显而且无情:战争非同儿戏,那是需要流血的。在现代技术条件下,让千百万人丧生,乃至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不过是弹指间事。就不说两次世界大战了,仅仅回顾一下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两伊战争、俄乌战争,你就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了,那可不是电脑游戏啊!

但战狼们就是不管这些,只是一股劲地煽动战争狂热,仿佛他们明天就将去血染疆场!可别信这些人的豪言壮语,他们十分清楚,一旦开战,真正血染疆场者一定另有他人,轮不到他们头上。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躲在最安全的地方,悠闲地收获着爱国者的美誉,美滋滋地看着他人去赴汤蹈火。这种指望他人“欲己所不欲”的把戏,见得太多了,就不能再激起人们的兴趣,就不去评论了。

于己于人

上面涉及的事例不一,而所循的逻辑却有高度的一致性,这就值得作点更进一步的概括。人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与结论当然千差万别,但都逃不了“于己于人”这样一个分野。这就进入了一种两分法的分类,这种两分法有助于人们理清思路。

我不知道,人是否是唯一有自我意识的动物;但可以肯定人的自我意识常常具有支配作用。唯其如此,在于己于人之际才有分明的划分;“于己”之优先于“于人”,必是人类通则无疑。此外,也逃不了另一通则:趋利避害,这是人类争得生存的不二法门。

在于己方面的趋利避害,导向如下结果:在一般情况下,人不可能选择己所不欲;如果接受己所不欲,那么,要么是利他意识在起作用,要么是这样足以避害。这两种情况都不算通例。因此结论只能是:

从于己的角度考虑,“欲己所不欲”不可能是普遍的选择。

从于人的角度考虑,情况就有所不同。让他人接受我的己所不欲,不一定违背趋利避害的原则,但也需要分别不同的情况。最值得关注的情况是:己所不欲的东西对大众有显著的危害。将其加之于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他人,既不道德也非人情之常。至于是否会被同情心所排斥,则决定于社会的文明水平。一般说来,人们通常不致主动诱使他人“欲己所不欲”,但一般也不会努力去阻止他人在误判中“欲己所不欲”。最终结果很可能是:“欲己所不欲”者达到可观的规模,乃至成为一种社会常态,而这就是社会灾难的开始。

不妨取“噤声”为例来作说明。不消说,在任何时候“噤声”都是一种大害。任何有健全思维的个人,都不可能情愿选择“噤声”。那么,目睹他人被“噤声”之后反应如何呢?要旁观者具有同情心并表现出某种义愤,并不是很现实的事情,那有赖于较高等级的文明水平,并非我们的社会所能期待。更多的人会不期然地陷入一种误判,似乎“噤声”是一种可以接受甚至是不错的状态。当具有此类想法的人达到相当规模之后,“噤声”就成了一种既成的局面。这种局面纵然不是我之所欲,却不能不说是许多人无意识地“欲己所不欲”的结果。这当然很坏,但劫数难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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